秦灼說:「全部人,姐姐,包括你。」
紅珠目光潮濕,叫他:「殿下。」
「我的百姓流離失所、朝生暮死,甚至還為奴為妓、忍辱含垢,我罪如丘山,百死莫贖。」
秦灼轉頭看她,略帶威儀,沉聲說:「素綃,你若真將我視作君主,那就聽命。」
紅珠注視他片刻,目光動容得像在看另一個人。終於將淚光一斂,屈膝跪倒,低聲道:「妾,遵旨。」
秦灼抬手扶她起身,輕輕嘆息,剛要開口,便聽翠翹叩響閣門,「姐姐,七寶樓的阿南來了,說有要事稟告。」
二人交換神色,對著案安坐下,叫阿南進來。
隔著屏風,阿南叩了個頭,單刀直入道:「上回貴人叫在下查龍燈的事,已經有了眉目。」
「引起七寶樓失火的那盞龍燈是民間匠人穆九郎所作,九郎已死,但在下找到了他兒子。他兒子說,九郎當年受了命令,將龍燈底面隔火的白琉璃片悉數換成不隔火的兩層白絹,還全部浸泡了香油。」
阿南似乎有所不解,道:「但七寶樓失火後,這位穆九郎似乎大受刺激,痛哭了整整十日,最後大病而死。」
在聽到穆九郎的名號時,秦灼渾身如同觸電,輕輕一顫。
這個名號他熟悉的。
他出生那年,文公得子大喜,花費萬金燃燈滿城。
滿城明燈的規劃者,最著名的十盞寶燈的製作者,正是這位並不出名的南秦匠人,穆九郎。
秦文公的市井朋友和線人。
將龍燈做成易燃之物是文公的意思,把龍燈挪動位置、靠近城門也是文公的意思。
「姐姐。」秦灼輕聲喚道,聲音微微顫抖。
紅珠眼看他目中漸浮水光,接著,秦灼笑了一下。
「我阿耶當年,是自盡。」
第207章 六十四覆轍
元和六年七寶樓焚毀,真正的縱火者並非皇帝,而是文公。
虎符失竊、秦淑妃歿後,皇帝極其恐慌,對南秦展開新的圍攻計畫,並對在京秦人嚴加排查,意圖一網打盡。紅珠與文公相見太晚,文公得知內情時,已然置身長安,投進皇帝圈套。
文公意欲反殺出逃,但京城城防嚴峻,他兵力微薄、難以攻堅。何況還有數千南秦百姓身在長安。
當務之急,是保證全部百姓安全撤離。
但此時此刻,皇帝邀請他赴宴七寶樓的旨意已經下達。七寶樓很可能就是他的鴻門,皇帝想在宴席上毒殺他。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文公徹夜推算,最終放棄了魚死網破的計畫。他若帶領燈山強攻城門,當即會被皇帝扣上謀反作亂的帽子,大梁鐵蹄可以名正言順的踏入南秦境內。只憑人力,也無法讓戒備森嚴的禁衛打開城門。
所以文公選擇了燒樓。
而且除了文公之外,沒有人得知他的完整計畫。
燈山只是接到命令,帶領全部百姓喬裝打扮做商賈行人於金光門前等候,待城門打開,當即護送百姓撤離長安。但城門因何打開,文公並沒有交待。
龍燈已然製作完畢,只更替琉璃片用不了多大功夫。文公登樓時命人挪動龍燈,又撞翻蠟燭,龍燈燃,七寶樓焚,火焰連著滿樓彩綬一起燒上金光門。火勢愈演愈烈,禁衛不得不打開城門疏散交通、從京畿抬水龍前來滅火。
就是這時,南秦百姓趁亂出城。
待大火熄滅,秦人已退,樓已成灰。
秦灼手掌打開,冷汗黏膩里,躺著他從未示之於人的青石虎頭扳指。他撫摸它,像撫摸父親的手指。
文公並非沒有過掙扎。
秦灼兄妹年幼,秦善野心勃勃,自己死後一雙兒女會落入何等境地,文公預料得到。但他在作為人父之前,先是君父。百姓供養他多年,他必須保護在京秦人平安返鄉、南秦上下免於戰火。
是責任,是使命。不得不為,也心甘情願。
為此,他只能捨棄秦灼。
他的獨子,他的骨肉,他妻子的血脈,他最珍貴的遺物與傳承。
扳指硌在掌中,冷得像粒血。秦灼將它緩慢推上拇指,就這麼跨過年月與生死,握住父親早該冰冷、卻仍溫暖的手。
文公還是臨別前的樣子。他摸了摸秦灼的臉,像看一個孩子,又拍了拍秦灼的肩,像對一個男人。最後,他將扳指摘下,套在秦灼指上,像把權柄交給下一任君王。
秦灼沒有說話,只靜靜看他。
半晌,文公鬆開牽他的手,輕輕笑道:「為君為父不能兩全,阿耶向阿灼賠罪啦。」
……
秦灼有些瞭然,轉頭看向紅珠,冷靜地說:「姐姐,你並沒有聽他的話,對不對?就像你不準備聽我的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