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曲子忒複雜,那幾個音撩的,就差跑天邊去了。我這笛子兄弟腿腳不便,能追上就不錯。」梅道然不生氣,突然目中一動,叫,「岑郎,你來這邊,給你瞧個東西。」
岑知簡眉頭微蹙,還是放下琴,舉步走到窗前,問:「什麼?」
梅道然再度橫笛在唇。
他嘴唇一動時,岑知簡感覺自己看到一隻音樂的小鳥飛出笛孔,羽毛透明,如同水晶。笛聲沖向天際,小鳥飛過白雲。不一會,天邊傳來悶雷般的響動。
岑知簡仔細一聽,這不像雷聲,更像群鳥振翅之聲。
但七寶樓址在坊市,哪裡能有這麼多的鳥?
下一刻,岑知簡看到,紅紫蔓延的天際,像突然綻開一朵煙花一樣,四散開無數飛鳥。它們如同覓食般追尋笛聲,紛紛飛入樓中,在二人身邊盤旋不斷。
一隻白鳥從岑知簡袖邊掠過,像白鶴圖紋飛離道袍。岑知簡眼中光彩閃爍,讚嘆道:「百鳥來儀,竟非虛聞。」
梅道然放下笛子,笑道:「都說樂聖才能召來百鳥,你看我這道行,能夠上人家的腳後跟?」
岑知簡笑了笑,沒有評價。
「但我若去斗樂,只憑這個場景,豈能有人與我相爭?」梅道然看向他,「人言議論,從來最重噱頭。競賽中曲子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事,什麼人。」
他吹了段哨子,飛鳥振翅,衝出窗外。岑知簡遠望天邊,輕聲道:「多謝。」
梅道然笑笑:「咱倆共處七寶,怎麼也算個同僚,岑郎客氣。」
岑知簡扭頭看他,突然道:「岑丹竹。」
這是他的字。
梅道然一愣,也笑了:「好說,梅藍衣。」
***
皇帝的口諭三月十三就下了,聖旨卻磨到二十才磨出來。旨是御前行走來擬,他們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帝要拖,儘量拖到卞秀京回京再審,這是給卞氏留插手的可能和後路。
顯然易見,皇帝還是低估了民怨之威。韓天理勸春宮告狀之後,民間請願者眾,強烈要求皇帝重審并州案。能拖二十日已是極限,皇帝不能將這樁案子置之不理。
也就是二十這天,從崤北傷退的鄭素一路奔波,終於再回京城。
鄭氏滿門忠烈,鄭素本家已無高堂長輩,獨青不悔一個將他撫育成人的舅氏,鄭素便不回自家,先行去了青府。
青府里少有僕役,只一個老僕鍾叔、一個管庖廚的周伯,連個灑掃洗衣的都沒有。突然人被抬進府里,這兩個僕從又上了年紀,壓根忙活不過來。
那擔架上從頭到腳蒙著白布,乍一看像極抬死人,唬得鍾叔嗓子都變了調,卻又不敢碰,只追著擔架連聲叫道:「少將軍,少將軍別嚇我!相公,相公,少將軍回來了!」
青不悔正寫摺子,聽見動靜便匆匆趕出門,在門前聽得鍾叔這心膽俱裂的一聲哀號,抬眼便是如蓋屍布的擔架,整個人都晃了晃,寫策治書的那隻手還沒抬起便劇烈顫抖起來。他扶著門要跨門檻,剛邁過一隻腳,不遠處便有人叫一聲:「阿舅!」
府門裡,出現一個少年人身影。
那少年三步並兩步快走上來,在他面前撲通跪倒,一句話沒說先行叩首,低聲說:「外甥不孝,叫阿舅擔心了。」
青不悔忙將他攙扶起來,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人瘦了,臉也黑了,露出的只手臉上便添了大小傷痕,但面上仍帶著笑。這孩子知事之後,不管多難過,總要對自己笑臉相迎。
鄭素在他膝下長大,自從四年前自請鎮守崤關,至今才見這一面。青不悔把他的鼻子眼睛撫摸一遍,這才確定人是真的,握緊鄭素的手,一時說不出話。
半晌,青不悔才啞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鍾叔也在一旁抹淚,低聲埋怨:「少將軍好好地回來,還做這一出,別說相公,就是老奴都嚇得一口氣沒上來。」
鄭素這才看向那擔架,鬆開青不悔的手,再度從他面前跪下,又叩了個頭,說:「請阿舅恕罪。」
青不悔還不待發問,鄭素已直起身,忽地將白布掀開。
擔架上躺著個少年人。
瘦得脫相,顴骨腕骨都嶙峋得扎楞。渾身滾燙,卻手腳冰冷,但口鼻仍有活氣。瞧他這模樣,既像個囚犯,更像個書生。
青不悔沒有說話。
鍾叔並不認得他,猶疑問道:「這位是……」
「詈罵陛下的幽州李郎。」鄭素說,「我把他帶回來了。」
第190章 四十七 李鄭
有關李鄭初見,李寒自作的《元和玉升遺事新編》一本中有所記述,大意是李寒進京趕考途中,與鄭素兩條行舟相逢,二人一見如故,作詩唱和、互換腰綬。後世史學家考證,不少援此典為力證,認為李鄭是舟上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