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簡跪在下首,道:「草民山中野鶴,豈敢稱龍道鳳。」
「七寶樓修建是國之大事,還要辛苦岑郎。」
「承蒙陛下錯愛,臣出身道門,不通佛理。」岑知簡道,「只得盡力而為。」
皇帝句句遞台階,岑知簡卻不肯下,並非仗著皇帝逼迫理虧,而是因為華州岑氏聲望猶存。皇帝面色已經不好,卻不能有失氣度,問婁春琴:「岑郎奪魁彈的什麼曲子?」
婁春琴道:「是岑郎的自度曲,叫《濯纓》。」
皇帝便道:「岑郎既奪魁首,能否再奏一曲,朕與諸卿共賞。」
「草民沒有帶琴,也用不慣旁人的琴。」岑知簡說,「華州岑氏,不做伶人。」
放肆至極!
他一再如此頂撞天子,秦灼卻品味出點裡頭的滋味。
華州岑氏是公子檀舊臣,被迫出仕已是恥辱,更不能奴顏婢膝、徒折傲骨。若只因言語冒犯,皇帝絕不可能大張旗鼓地牽連岑氏,所以岑知簡便沒有後顧之憂。
他的軟肋只有族系,岑知簡併不怕死。
由他再三回駁,皇帝已陰沉下臉,岐王便從宴席中立起身,舉酒對皇帝道:「陛下,岑郎沒有帶琴就罷了,臣驅車回家,反從道旁遇著一位遺珠。依臣所見,今年的樂宴魁首當有雙冠。」
他此話一出,永王當即變色,正要開口阻攔,皇帝卻順著岐王遞的話頭接下去,問:「五郎是有所舉薦了。」
「臣這位遺珠已在候旨了。」岐王笑道,「要緊的是,他帶著琴來。」
皇帝點頭,對婁春琴說:「請這位琴師進來。」
秋童隨侍一旁,匆匆跑下去,一會便領進一位戴帷帽的抱琴人。永王手握酒杯,聲音發寒:「如此面聖,不合規矩。」
長樂坐在最首,正用手指撥轉鐲子,聞言笑道:「在陛下跟前獻藝,彈得好就是最大的規矩。」
皇帝也說:「演奏就是。」
抱琴人微微欠身,坐地撫琴。
弦被換過,琴面也有一道極深斷痕。他露出十指,十指傷口仍新。
眾人皆以為他又要發慷慨之音,卻不料此曲哀婉欲絕,如泣如訴,聞者見淚,一時滿座愀然。皇帝也不免拭淚,問道:「這曲子可有名字?」
那人放下琴,稽首道:「回陛下,曲名《并州哀》。」
皇帝還未回神,那人已直起身,將帷帽摘下,將頭重重叩在地上,顫聲叫道:「草民并州韓天理,在此狀告國舅卞秀京殺良冒功、陷害栽贓,請陛下給元和七年并州枉死的九郡百姓一個公道!」
第187章 四十四 天理
一石驚起千層浪。
永王當即喝道:「還不將此叛賊拿下!」又轉頭看向岐王,「五弟,帶此叛逆面見陛下,你安的什麼心?」
岐王一臉驚惶,忙道:「三哥錯怪我,我只知他是幽州韓詩理,感慕他的琴藝,想請陛下一聽。他又不曾自報家門,我又未見韓天理真面目,哪有別的心思?」
聞及并州案,皇帝臉色一沉,怒聲道:「先是煽動并州叛亂,現在又在朕跟前誣陷重臣——左右,將此賊拖出去。」
這裡的「拖出去」,便有拖去格殺之意。
「陛下。」百官皆在,青不悔當即起身,「此案既有爭議,又牽涉皇親,若不審查清楚,只怕國舅和永王總要為流言所困。所謂清者自清,臣拜請陛下聽他陳情。」
「右相。」皇帝沉沉叫他。
青不悔拜倒在地,「請陛下准他陳情。」
皇帝一聲不吭,神態像頭蓄勢的老獸。杜筠新授官侍御史,正在百官之列,也起身跪倒,叩首道:「臣附議。」
皇帝冷笑一聲:「右相的好學生。」
這句話有指青不悔結黨之意,杜筠俯身在地,說:「并州案慘烈之況世所罕見,為陛下聖名聖聽,臣請陛下重審此案。」
大理寺卿夏雁浦也振衣出列,「臣附議。」
「臣附議!」
「臣等附議!」
「好,好得很。」皇帝不怒反笑,指了指韓天理,「那你就說來聽。」
韓天理再磕一個頭,聲音不卑不亢:「元和七年,齊國進犯,先入鄱陽,又到并州。卞秀京時任并州統帥,好大喜功,尚未開戰便往京中呈送捷報……」
他尚未說完,永王便冷笑打斷:「一派胡言!勝敗乃兵家常事,陛下乃聖天子,豈會因一地得失重罰卞將軍?卞將軍頗得陛下倚重,何須為了搶一場戰功謊報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