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沉默一會,抬眼看他,說:「要聽真話?」
聽秦灼這麼答陳子元立馬就後了悔,正要找補,便聽秦灼笑了笑:「有點像做夢。」
陳子元張了張嘴唇,秦灼便拍了拍他手臂,繼續道:「說不上快活,畢竟他的人手我們還沒查清,離如釋重負也太早。他死在別人手裡是好事,但子元。」
他看向陳子元,一字一句道:「我很想親手殺他。很想。」
***
淮南侯為朝廷敕封的侯爵,身死一事非同小可。出乎意料的是,此案並沒有在朝堂上立刻引起軒然大波。皇帝的確震怒非常,也嚴令徹查,但雷霆之怒並未超出宮廷,旨意也是命令暗中調查。甚至斗樂都沒有因此暫停,第二日長樂依舊出席勸春行宮。
直到這時,秦灼才後知後覺,今上在民間的威信已有飄搖之兆。這場大型文人集會如果就此終止,朝廷公信只會雪上加霜。等崤北戰報發回公主府,這場斗樂更加勢在必行起來。
虞山銘將戰報合起,「狄族來勢洶洶,我爹那邊撐不了太久,但朝廷一時恐怕分不出這麼多兵。」
長樂略作思索,說:「不是還有小鄭。」
虞山銘哂道:「那麼個半大小子,就算他老子活著也難說。」
秦灼對鄭氏略有耳聞。
若論累世將門,一是清河崔氏,另一個就是崤北鄭氏,在這兩家跟前,許、虞、卞等都要往後再放。但鄭氏也和崔氏一樣,作為前朝舊臣被皇帝逐漸邊緣化,尤其是冠軍大將軍鄭浚被叛徒殺害之後,鄭氏軍權瓦解,只剩下大將軍一個獨子鄭素留在軍中。後來虞氏作為新君勢力駐紮崤關,試圖取代鄭氏權威,小鄭便咬死此處,多番泣血上書,盡陳為國守關之志,不能則願殉祖宗。他舅父青不悔又是當朝右相,虞氏多少忌憚,也不敢斷然將他除掉,只道他一個毛頭娃娃難翻波浪,不想這後生在邊關吃了四年風沙,還真就這麼紮下了根。
「剛出了事,陛下還讓你去行宮。」虞山銘握住長樂一隻手。
長樂低頭瞧著,摩挲著他手背,也緩緩回握,說:「一直不就這樣麼。」
他許久不語,長樂瞧他神色,問:「崤關那邊,你要去麼?」
「全看陛下了。」虞山銘和她十指交扣,「陛下若緊著崤北戰事,多半會叫我趕去。若還顧著轄制卞氏……」
他沒有說下去,笑得有些古怪,「天意難測。」
勸春斗樂幾日,宮中卻遲遲沒有派虞山銘北上的旨意。
一地生靈塗炭否,比不過天子心中的權柄制衡。
春日好,瓊樓玉戶生仙樂,車馬如織花如雪。
君不見,人煙盡處狼煙後,荒草白骨相堆棧。
三月初七,虞山銘之父鎮國大將軍虞成柏上書,狄族退敗,崤關險守,鄭素重傷,送歸京城療養。
三月十日,勸春斗樂還剩最後三天。
世人稱長樂為北琵琶國手,秦灼本以為阿諛的成分要占多數,但這短短七日下來,秦灼方知此言非虛。若說言語周旋是她的手段,那音樂便是她的最終擅場,此時此刻,她的尊貴並非本乎身份,哪怕不是皇女她也是管弦之中的無冕之王。
斗樂持續數日,長樂也微感疲倦,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正有一名士子擂鼓,鼓聲豪壯震動天地。
祝蓬萊端著只琉璃碗,秦灼一瞧,是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他正拿簽子戳元子吃,邊說:「這人挺會投機取巧。」
秦灼便側身聽他講,祝蓬萊道:「鼓者,樂之壯也,很少有什麼樂器壓過下它的氣勢。斗樂麼,最直觀的也就是氣勢。樂是要品的,下一個一出場,估計就能被一鼓槌的動靜蓋下去。除非拿木魚超度,再來幾個和尚念經書。」
祝蓬萊從不演樂器,但聽上去頗通樂理。但他身上的古怪之處太多,秦灼也沒有細究。那擂鼓者在演軍樂,哪怕一個吹角的上來也是和他而無法勝他,祝蓬萊結局已料,繼續去戳元子吃。
他好吃甜,嘴裡還有一顆齲齒,長樂屢次說他,他只打馬虎眼。長樂也是,一面限他吃甜,一面還好叫小廚房做他愛吃的,來的路上聽見街邊賣元子,還特意停車給他買了一碗帶著。祝蓬萊想不能辜負她一番好意,正拿簽又戳元子,卻耳朵輕輕一動,手一松扎偏地方,刺坍了一堆沙糖山。
面前,長樂睜開眼睛,微微直起身子。
有人鼓琴。
……是有人在拍琴。
琴聲仍被鼓聲壓著,但卻在槌落的間隙里迸濺而出。若說鼓聲是宏壯,琴聲便是激越慷慨,蕭蕭肅殺之氣如臨古戰場,彷佛全軍戰至最後一人,此人屍山血海間撫琴作絕唱。此時鼓聲愈盛,反而愈像敵方擂鼓夾擊而來,一動一響皆為琴聲作陪一般。
長樂低聲問:「是誰在弄琴?」
侍人道:「是個戴帷帽的郎君。」
長樂徐徐頷首,沒有表態。
場上鼓聲愈急,琴聲反而愈緩,如此聽來,若有若無,奄奄一息。擂鼓者漸漸力竭,一曲將盡,斗樂便即將結束。但就是在他即將收槌時,琴聲昂然一划,悽厲之聲割人耳膜,似乎那最後一人終於抱琴而死,以身相殉。
長樂沉默許久,緩緩嘆道:「嵇叔夜廣陵之絕,不過此矣。」
祝蓬萊看向秦灼,將最後一粒元子戳起來,笑道:「定了。」
長樂清聲問道:「弄琴者誰?」
那弄琴者抱琴上前,躬身道:「草民韓詩理,幽州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