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笑道:「今兒上元佳節,叫李郎屈就於此,全是在下的不是。陛下下旨請眾學子作詩,天使已至,正等著李郎呢。」
「作詩?」
「陛下金口,點明頌上元燈節。」京兆尹說,「李郎,咱們前堂請吧。」
李寒有些不可思議,「燈節?今時今日,陛下要我作賀詩?」
京兆尹道:「今年眾位新科相公在京,這不是巧了。」
獄中陰暗,李寒臉低垂片刻,再抬起,已然是雲淡風輕的神色,說:「草民遵旨就是。」
京兆尹大喜過望,對左右道:「還不快布置宴席,待天子走後,我為李郎敬酒壓驚!」
「不必。」李寒說,「無需挪動,在這裡就好。」
京兆尹以為他心存芥蒂,表情一僵,忙笑道:「這怎麼能……」
「府尹不知靈光一現的說法麼?」李寒打斷道,「此處風水極妙,是佳地,好賦詩。請府尹給我紙筆,另添一盞燈來。」
說罷竟從案前坐下,打定不出去了。
京兆尹只道他使氣性,怎奈外頭使者催逼,不好鬧大,只好依他。
油燈端來時,李寒已在硯邊舔墨,手腕微微一頓,隨即於卷上落筆,洋洋灑灑,一揮而就。但燈火昏暗,京兆尹也瞧不清文本,只見他最後停筆在案,將紙卷遞過去。
京兆尹本以為他要以此刁難,作態拿喬一番,豈料如此痛快,還以為他軟和態度。忙遣人將詩送給使者,邊恭維道:「李郎得陛下青眼,再見便是李相公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著實該打,還請相公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後同朝為官,用得著在下之處,儘管吩咐。」
李寒坐在原處,沒有起身的意思。
京兆尹以為他仍有氣,便對獄卒說:「還不快請相公出來。」
「草民就在此處,免得來回顛倒。」
李寒抬頭瞧他,忽然笑起來,不似得意也不是譏誚。他長長喟了一聲:「府尹不必如此前倨後恭,草民名登鬼錄,命不久矣。」
***
眾學子詩已誦畢,只差李寒。含元殿上,君臣翹首以待。
殿外腳步聲彭彭傳來,內侍雙手托舉詩卷,一路小跑直到階前,喘息著高聲道:「李郎的賀詩到了!」
長樂手裡剝一隻石榴,含笑說:「俗語云好食不怕晚,正是如此。」
皇帝對一旁微微抬手,說:「春琴,你來念。」
婁春琴便走到階下,打開詩卷。他的聲音雖不至於不男不女,但到底陰柔,慢條斯理念來,總像一種粉飾後的雍容。
眾人屏氣凝神,聽他款款誦道:
「聞道上京春夜好,香塵暗動柳拂池。
珠璣盈戶燈盈市,銀花火樹燦交織。
鰲山遙望盛世景,神仙遞送太平詩。
海客仙姬同慶會,天賓玉座相捧卮。
雲頭拋得連城璧,千古萬歲照情痴。
未見荒郊同此月……」
婁春琴話音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對,抬頭正見婁春琴面色發白,有些驚惶無措。
婁春琴御前隨侍多年,什麼風浪沒有見過,豈會因區區一首賀詩失態至此?
皇帝也察覺反常,沉聲說:「下一句是什麼,你儘管念。」
婁春琴冷汗直流,聲音顫慄,只說:「奴婢不敢。」
「朕恕你無罪。」皇帝聲音冰冷,「念下去。」
「是。」婁春琴從階下跪下,對皇帝大拜。接著,他雙手打著戰捧起詩卷,顫聲念道:
「未見荒郊同此月,活人野狗相爭食!」
悲乎天子女,不得寄身堯舜時!
十室九凍死,一作當衢賣兒人!
大兒十又三,持身向聖儒。
三歲識百字,五載斷詩書。
蹉跎大荒年,萬畝無稻黍。
分明狀元才,翻作世家僕。
小女豆蔻齡,裊裊且楚楚。
壟上能把犁,機上能織素。
長夜暖枕席,白日獻歌舞。
不求帖兒錢,乞舍一口谷!
猛虎不食子,非我心腸毒勝虎。
不聞蓬戶糠秕猶精膾,石宅黃金賤如土。
侯門糞穢柴門寶,富家涎唾貧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