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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昏黑,連片火炬卻將為首者照亮。
年紀極輕,著一襲文士青袍,身量未足,五官卻很有稜角。薄唇,烏瞳,目光銳亮。他沒有穿蓑打傘,大雪已積了一身。
京兆尹上下打量他,「我瞧郎君形容打扮,不像流民。」
那少年人答道:「草民姓李名寒,幽州人氏,此番赴京是為趕考。文牒在包袱里,這位將軍已經查驗過了。」
「科考的學生,那可是青雲萬里。下個月放榜,說不定就要同殿為官。」京兆尹道,「何須為了些不相干的人事,耽誤自己的大好前程。」
「九州四海,一同骨肉。鄉野廟堂,共頂蒼天。」李寒道,「同為大梁人,就不是不相干。」
原來是個讀書讀傻的愣頭青。
京兆尹有些好笑,卻裝模作樣嘆氣道:「他們的難處,本官並非不能體諒。本官雖是父母官,所轄也是京師之事。這些百姓籍在四方,若一應事務都要本官料理,那地方官府豈非虛設?若有難處,還是先尋在籍官府為宜,還不能處置,按例逐級上狀,朝廷自有安排。這樣越級來問本官,實在不合條律。」
又把燙手山芋扔回去了。
李寒卻不管這一套,「大梁律明文規定,凡逢災亂,失籍之流民,官府需給之衣食。在籍官府不能,求告地方代為處置。府尹既稱他們是流民,一不撫慰,二不開倉,難道不是視王法為無物,以律條為兒戲嗎?」
京兆尹蹙眉,「不過幾場大雪,算什麼災亂?開春天暖,萬事都好了。」
「只是大雪嗎?」李寒直視他,「請問府尹,饑荒瘟疫,算不算天災?匪禍暴亂,是不是人禍?民以食為天,國以民為本,這些都不是災亂,那災亂是什麼?好,這些暫且不提,可這樁命案發生在金光門外,金光門址在長安,便是貴司所轄的地界。逝者屍骨未寒,府尹還能言之鑿鑿,此時此事與京府無關嗎?」
他抬手指向草蓆,冷聲問道:「我這裡有死者、苦主、人證、物證,我也寫好狀紙,敢問府尹,為何不肯接狀?」
雪塊從京兆尹官帽上掉落,他撣了撣衣袖,擰眉說:「案情本官已然聽明,車中乃是進貢御米,強搶御貢罪當處斬。再說,隨行護衛也沒有立即處置,是再三聲明無果,這十數人甚至變本加厲、圍襲官差,不得已才動手反抗。士卒只是自衛,難道要任由他們將御貢一搶而空嗎?御車所行自當清道,他們圍在這裡又是做什麼?如今年節慶典,真的沒有奸細之疑?」
府尹重重嘆道:「李郎,你憐惜流民,難道府衙之人的命就不是人命?朝廷發落下來,他們該如何自處?眾百姓若徐徐上告,豈有今日慘案?」
李寒看向他,目中儘是不可思議,「徐徐上告——府尹,相公,尊駕!何不食肉糜啊!沒有今日十數人命,能見著你府尹大人嗎?」
他不待京兆尹張口,一氣說道:「尊駕既有言,好,草民就一一來駁。」
「第一,尊駕說官差是『反抗』『自衛』『不得已』,此話一出,尊駕自己不心虛嗎?百姓手無寸鐵,數日未進粒米,貴司衙役自配弓刀,有朝廷糧俸為食。不論這些,難道縱馬踐踏百姓是反抗,驅鞭撻伐民眾是自衛?尊駕不信,願請仵作驗屍。活人口無實言,死者自會說話!」
京兆尹已然變色,正要開口,卻被李寒截然打斷:「第二。」
他緩了口氣,徐聲說:「第二,尊駕請我憐惜衙役性命,但該憐惜他們的不是草民。草民何者?鄉野一傖父陋夫而已。尊駕官威面前,這顆人頭尚且朝不保夕,何德何能垂憐官府公差?他們的生殺予奪在尊駕、在陛下,不在草民。要憐惜他們,還請尊駕以身士卒,建言陛下,陳明衙役左右為難之苦,使他們不必因一時失職而坐大禍。」
他聲音嚴肅,話意卻極盡譏誚:「陛下若責難尊駕,尊駕可以徐徐上告嘛。」
京兆尹面色鐵青,李寒卻全然不理,自顧自道:「第三,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京兆尹頷首,「若是為謀口糧,青壯前來就是,這麼挈婦將雛,豈不是有意作亂?這裡是官道,來往車馬最多,專門堵在此處,還不是別有居心?」
「在賣孩子。」李寒看向他。
京兆尹沒回過神,「什麼?」
「尊駕說他們別有居心,這就是他們的居心。」李寒說,「天寒無衣,腹餒無糧,只能鬻子換食。」
京兆尹微微一怔,目光從流民臉上滑過,個個槁項黃馘、皮包骨頭。孩子們瑟縮著,又黃又稀的頭髮垂在腦門上,肚子鼓鼓的,胳膊腿卻像青蛙一樣細長。
「尊駕問我他們為什麼聚在官道,因為官道來往者非富即貴,所給口糧也只多不少。哪怕只舍一個餅子,便是一家三日之食。就算什麼都不給,賣進去為奴為仆,也是一條生路。」李寒輕輕吸一口氣,「被官差縱馬踏死的這位老漢,為了一家口糧賣掉了自己的女兒十娘,他的老妻一路追車,嚎啕三夜,哭瞎了一雙眼睛。被活活打死的男孩子叫瑞官,他兄長是讀書的,鄉試已經過了,為了不讓幼弟餓死,自己賣身去做僮僕。尊駕曾說我青雲萬里,豈知這些人沒有自己的錦繡前途?可如今此身未死,面前只有黃泉路。而這黃泉之路,對他們來說已是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