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尚未回神,面前人影已投身而去。窗扇一開一合,似乎沒有動過。
他把這句話原模原樣地奉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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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公主勢盛,虞山銘又是金吾衛最高統領,公主府竟專門由一隊金吾衛翊護。此事頗為僭越,但觀皇帝態度,當為默許。今夜園門便由阮道生與同僚把守。
阮道生趕回去時,園門前已三三兩兩站著人。
曹青檀提著燈籠,他身後,杜宇一挑眉毛,冷笑道:「擅離職守,無綱無紀,這就是司階新收的徒弟。」
阮道生在此處把守時,便有士卒找藉口引他離開。他心知是有人下絆,再拿他離職治罪,轉念一想,不若趁此時機去西廂將甘棠做掉。是以未曾戳破,全當借一把東風。
如今情形,果真如此。
阮道生毫不申辯,撩袍跪倒,抱拳道:「屬下知罪。」
杜宇還沒開口,曹青檀已抬起跛腿將他踹倒,怒喝道:「豎子不知恥,擺臉給哪個瞧!公主府邸何等尊貴,豈由你隨意闖蕩?卸甲!」
曹青檀說著從腰間解下馬鞭,阮道生只拆解甲冑,伏下肩背,雙掌抵地由他打來。
「好啊,硬氣!」
曹青檀手不留情,劈頭蓋臉一頓好打。他那根鞭子不同尋常,趕馬多用皮鞭,他這根卻是銅鑄,專門用來馴服烈馬,幾乎與武用鐵鞭無異,一鞭下去便能皮開肉綻。
夜中極靜,鞭聲格外清晰,挾著風聲抽在背上,一鼓作氣、毫無間斷,單聽著已是心驚肉跳。數十鞭下去,倒無一聲呼痛。
好一把硬骨頭。
連杜宇眼色都動了動,仍陰沉著臉不說話。
待到五十之數,曹青檀一摜馬鞭,對杜宇道:「請旅帥帶他去班前領罰,再打他五六十棍。這小子我管不了,也無甚師徒情分,又惹禍添亂,打死才好!」
「曹司階倒是大公無私,」杜宇似笑非笑,「還是怕惹火燒身?」
曹青檀面不改色,拄著刀後退一步,單膝跪倒,揖手道:「阮道生資質粗鄙,不堪為用,吃一頓打尚且不夠。卑職建議,禁了他五日後的登台試斗,莫在公主駙馬跟前丟金吾衛的臉!」
公主府後園建有演武場,金吾衛上至中郎將,下至弓弩手,必須登台試斗,一一對決勝負。試斗三年一次,屆時虞山銘偕長樂觀戰,正是有能力者得獲青眼的好時機。當年梅道然正是如此一步登天,也是杜宇心裡的癥結。
杜宇看向曹青檀,「司階還真公道。」
曹青檀正色道:「綱紀森嚴,不敢徇私。」
「那中郎將那邊……」
「豎子自討苦吃,豈敢有污中郎將的耳朵。」
杜宇點點頭,瞥一眼跪地的阮道生,說:「我給司階一個面子,再有下次,不只吃一頓鞭子了事。」
等他帶著幾個守衛走遠,阮道生才撐地站起來。
他這人也奇,冬日嚴寒卻仍衣衫單薄,鞭得背上衣作碎片,血肉模糊。他自受鞭至此便一聲不吭,站起時只輕輕皺眉,甚至還躬身對曹青檀揖了揖手,看樣竟要這麼走回去。
曹青檀喝道:「站下。」
阮道生便立住不動。
曹青檀看了他一會,突然輕輕嘆了口氣,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吩咐道:「上來。」
阮道生這才露出點神色,「我自己成。」
「裝就要像,哪個新兵蛋子過了老子的鞭子能豎著回去的?」曹青檀不理他,將背壓低,雙手撐膝蓋,跛腳已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
他冷聲催促:「別帶累我。上來。」
***
五日後演武場搭台,長樂竟帶了一眾面首觀戰,虞山銘竟大方應允。
這幾日冷得緊,亭中便三圍雲母屏風,又起數盆銀骨炭,一時竟暖如初春。
秦灼頭一次見眾多面首,心中暗暗納罕。容色昳麗者並不居多,常常陪伴長樂身側的反是幾個形貌平庸者,更不做些造作姿態。虞山銘雖不能算和顏悅色,到底也不曾橫眉立目。
不對勁。
亭里陳一張妃榻,長樂蓋一件火紅狐狸皮大氅,叫虞山銘攬在臂彎,正端了熱酒吃,「從前試斗都是開春,你今年倒心急。」
「這幾天連犯了案子,都在金吾衛手裡頭,緊著用人。」虞山銘叫她枕著肩,手指緩慢撩撥她耳墜,「昨天回的晚,是你爹叫我進宮。」
長樂問:「老頭兒沒為難你?」
虞山銘笑道:「全仰賴公主的蔭蔽。」
他手臂環著長樂,眼刮過一眾男子,又道:「也不算是機密,府里說說也無妨。新得了線報,白龍山斷下的那四條人命,只怕都是『影子』的人。」
長樂奇道:「我還道『影子』一說是以訛傳訛。」
「若是訛傳,陛下能草木皆兵至此?」虞山銘道,「這麼多年,公子檀和建安侯行蹤不定,本就是心腹大患。『影子』是二人衛護,如今橫死京畿附近,必是有大變故。然十六衛能拿得出手的不過爾爾,陛下可不得著急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