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將血滴進酒碗裡,高舉過頭頂,說:「臣以此饗父,父神上聆此,詢臣三願無。」
隨後,他在內心禱告了三個願望,每個願望都與一個人有關。
兒誕日,孰難日。
三年四十月一千一百多個日夜。
我無一日不在思念。
外頭爆竹聲響起來。各式燈籠的光輝落在窗上,一片一片魚鱗似的,敷在臉上就像金箔。它們照進太子的眼睛,於是有金色的淚珠跳躍下來。
大歡鬧在寂靜中散了,傳來一陣微乎其微的聲音。有人形的影子從身後籠罩他,砸得窗扇咯棱咯棱叫。
他認為那是皇帝。不可能是皇帝。一定是皇帝。
皇帝提燈的影子落在窗上。皇帝的思念落在光明神的瞳孔里。被思念的不會知道。
太子叫了一聲:「父親。」
影子不動不說話。
他掙扎著立起來,再叫一聲:「阿爹。」
影子仍在那裡。
他顫著嗓子問:「你還會想起他嗎?」
太子隨手端一盞燭台走到窗前,他秉照而觀,似乎能隔著明紙看清皇帝的臉。
皇帝未戴冠旒,太子並沒有看到泛光的珠影,但他聽到了皇帝的呼吸聲。是鼻息,呼氣時顫抖。他哪裡在疼。
意識到這個叫太子無比痛苦又無比痛快。他眼前有金光閃現,金雨降落,這叫他回到那個金色的夜晚。南秦金色的光明神祠,金燈高舉,金幔垂落,窗外金雨圈,窗內金雨圈,巫山的金雲升上來了,高唐的金潮漲上去了。君王金色的山峰破開君王金色的河流,他們吐息交疊、嘴唇交疊、頸項交疊、軀幹交疊,新的果實正在這無數的交疊里破土而生。
見證這一切又始自這一切的太子問:「你看到我的時候,至少是今天,你還會想起他嗎?」
他渾身哆嗦著叫道,陛下啊。
許久後,他聽見影子叫他,阿玠。這名字來自他們情愛與政權的黃金時代。
蕭恆說:「我和你阿耶,我們拜過天地。」
「不是苟合,也不是聯姻。」
蕭玠無聲地大張開嘴,把脊樑慢慢壓下去,光明神金色的血淚從他眼中滑落。這時他終於明白,究竟是誰放不下誰。
阿爹的思念是有實質的,他對老師的思念會具象成一口血、一塊碑石、一座陽陵和史書中的一編;而對阿耶,他想得落了一身病痛,他想他想到骨頭縫裡都疼。而蕭玠正是這無法止息的思念本身。思念可以活人也可以殺人,這思念撐著阿爹繼續活著,也一點一滴地將他耗死。正是阿爹決心放棄愛情的那個夜晚,他就預見了自己必死的結局。而他們的愛情將銘刻在帝王本紀里,不會活著也不會死去,它將作為歷史永遠存在下去。
【卷一完】
元和玉升遺事新編
第143章 序
蕭恆者,今上也。字重光,功過後世必有述,筆墨價貴,故不虛耗。獨其早年故事,佚於卷帙。一日,東宮伏案習書,寢食俱廢,事態反常而妖甚。余掃案清卷,果搜一課外書在手。課外書者,演今上任鎮西將軍事,作小兒圖畫也。事敗露,而東宮神色不更,問余曰:吾父英雄好漢乎?王八蛋乎?余苦思良久,實不能答。故拾掇舊書,略作補遺,以為《元和玉升遺事新編》,其老子做派,交由他自己分辨去。陛下如觀此卷,定無遷怒。余誠惶誠恐,再拜頓首。奉皇四年春日,李寒薰沐敬撰。
今上者,蕭恆也,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然肅帝元和十四年,人不見經,職不在傳,籍籍無名一逆賊而已。此入京都,實屬生計所累,為沖年底績效,雪夜奔走長安。因緣際會,於荒郊逢一賣卜者。賣卜者誰?癩頭和尚者也。
他二人相見,實無旁證,全賴事主口述,原話是:「……遇見一個算命和尚,非拉著我扯東扯西。雪又大,又沒個遮擋,追殺的還不知什麼時候到,我趕緊給了他兩個銅板走了。說的什麼,也記不太清了。」故按當事人本義,敷衍文本,以為開篇。內容如下:
彼夜月黑風高,大雪如席。饒他英雄好漢王八蛋,全都凍成冰溜串。連蕭恆此等蓋天下之英雄漢,不世出之王八蛋,都舉止狼狽,形容悽慘。各位看官以為如何?見他十六七一個毛頭小子,大冬天只穿一身鴉青粗布箭衣,八成也絮不起棉花。右牽瘦馬,左打火把,照明效果勉強能到馬前蹄。走近細觀:第一眼瞧臉,相貌平平,面黃肌瘦,顯然營養不良,代謝也很紊亂;再往下打量,窄腰闊肩,身材精瘦,渾如削片下湯的面片投胎。腰佩一口環首刀,刀長一米,重一斤,乃破銅爛鐵之邊角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