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使節聽見一聲輕響,像柳枝折斷的聲音,也像骨頭不堪重負的聲音。但君王沒有異樣,君王仍在微笑。
使節不會追問。君王的心思太深,君王的憂慮太長,他看不清君王,也讀不懂君王。他不過一介臣屬,持旌而來,明白的只有旗子。那他永遠會記得這一天,這天白虎重逢了它的愛人。
白虎的愛人嘆口氣,說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愛著你。
……
秦灼望著那片旗子,眼底沒有情緒。陳子元觀察他神色,小心問:「要不要移船相見?」
秦灼本會冷眼瞧他,此刻卻沒有收回目光。
蕭恆想讓他走,那就沒什麼再見的必要。
那旗子撐得老高。似乎之前,蕭恆也做過這樣的事。哪怕如今從烽火台燃起狼煙,遠在長安的人也能看到。
——我永遠站在你身後。
但這句話,蕭恆沒有說。今時今日,他也說不出。
想到這裡,秦灼就恨得牙痒痒。蕭恆殘忍地把他們劈成兩個,甚至都不打算解釋。尤其發現了另一件事後,他把蕭恆千刀萬剮的心都有。
但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蕭恆現在站在面前,秦灼不知道自己是會殺了他,還是會抱住他。
他因蕭恆的放棄而怨恨,但最後,還是愛。
夜已深沉,人也漸漸散去。虎旗影子下,秦灼抬起頭,不遠處,一帶寒水脈脈。對岸的龍旗仍悠悠蕩著,像一個人推他走,卻又想挽留的手。
從前聽人唱,相見爭如不見。那時他只覺得愚蠢。
可現在。
他忽然想,就這麼,就很好。
***
奉皇九年暮春,蕭恆身體逐漸好轉。蕭玠便再度起了南下之意,就在他行囊收拾完畢之際,收到了秦公新添子嗣的消息。
宮人小心翼翼道:「是個男孩,為段氏夫人所出,今年三月的生辰,取名為寄。來信說,因其嫡長,立為少公。故告四海,共相慶之。」
嫡,長。
蕭玠手被燙了一下,打翻了茶盞。
宮人匆忙取了干手巾替他擦拭。蕭玠有些茫然,卻想起另一樁事。
秦灼是奉皇七年九月南下,如今已過二載。這個孩子,的的確確是段氏的孩子。
他也就這麼想起,秦灼和段氏才是名正言順的家庭,這個孩子,才是他名正言順的子嗣。
宮人將茶盞放遠,斟酌片刻,才道:「妾聽消息說,南秦倒也有人問,大公曾經帶過一位小殿下回來,說是長子……」
蕭玠聽見有人從他喉嚨里講話。那人問:「大公怎麼說?」
宮人將頭埋得愈低,道:「大公未作答覆。秦政君說,那不作數。」
蕭玠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默了一會,他才有些遲鈍地問:「陛下知道了嗎?」
宮人道:「大內官已經稟報了。」
蕭玠神色仍有些怔忡,又問:「陛下,在做什麼?」
宮人略作思索,道:「陛下在園子裡聽戲。文正公當年寫過一個本子,叫《元和玉升遺事》,演的是陛下微時故事。文正公生祭要到了,陛下特意叫人排來看看。」
蕭玠點點頭,扶案站起,行動這樣緩慢,膝蓋卻仍撞到桌腿。他毫不在意地拍了一拍,跨出門去。
畢竟已至暮春,園子裡芳菲將謝,隨開隨落,清掃不及。
紅牆邊,有幾個塗抹脂粉的小旦,互相整理衣袖。一個正拾了一支桃花,給另一個輕輕簪在鬢角。
她們瞧見蕭玠,匆忙行禮,按戲詞叫道:「千歲。」
蕭玠恍若未聞。
他邁進園門。一片殘春中,蕭恆正微微佝僂,背身坐著。
小旦伴著琵琶弦,正遙遙唱道:
「天公偏妒缺月恨,人間團圓作離分。
你欲我早悟蘭因脫苦海,又掃前塵領教訓。
豈知我拼將玉碎覆巢xue,不願瓦全獨此身。
蕭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