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一雙眼盯著夏秋聲,突然喉間一響,像一座鏽透的鐵塔被人偕力撼動般,發出一串噶噶的苦笑。他笑聲越來越大,似聽了天大的笑話,如何都不痛快般,手攥著案角,整個人快癱在上頭。
居然拿天下人要挾他。
蕭恆無與倫比地痛恨皇權,之前是因為天家濫權、毫無公正,而如今,竟是因為責任。
他有以身殉道的自覺,哪怕苟延殘喘到現在他也毫無怨言。這是他自己選的,是有價值的,他有時甚至覺得,他現在所做的事業是極偉大的。但凡能讓一個人活得更像人,他就沒有白走這一遭。
只是,有他一個就夠了。為什麼要拉上他的兒子?
夏秋聲直視他,道:「殿下受了百姓七年供養,就有恩被百姓的職責。」
蕭恆卻問:「我所做的一切,替他還這七年,還不夠嗎?」
如果蕭玠是個健康孩子,蕭恆無話可說,甚至會對他充滿期望。但他的兒子活不到二十歲。叫他這么小就做皇帝,無異於把他活活累死。
做他的兒子,不是蕭玠的選擇。蕭玠生來的原罪是他們強加給他的。
天下無辜,可蕭玠又何辜。
蕭恆一早就知道私愛和公義不能兩全,卻沒想到對立到這種地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在最鬥志昂揚的時候,他就能預知到如今的結局,他還會不會這麼做。
他為廢皇帝而做皇帝,這條路他走得義無反顧。沒想到,到最後,會後悔。
我的兄弟為之死,我也將為之死,為什麼,還要賠上我的兒子?
蕭恆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抬手端了杯殘茶壓一壓,茶水一入口,竟如刀片刮喉。他仍斷斷續續咳著,等杯子再擱下,已然成半盞紅色。
夏秋聲大驚失色,忙喊道:「太醫!陛下咳血,請大內官速請太醫!」
蕭恆一時說不出話,只搖手制止他。
夏秋聲被這樣的目光震撼到了。
他叫蕭恆兩眼照著,像被一隻巨大車輪當頭碾過。這還沒完。它沒有停止,徑直轆轆駛去,將蕭恆劈成兩半。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夏秋聲寒毛如針,心中愴然。
……竟至於此。
他往後膝行兩步,俯身大拜。
「臣是太子從,更是太子師。如有朝一日大廈將傾,夏氏滿門,必以死捍衛太子。」
***
蕭恆病情反覆,未能如期陪伴蕭玠用膳,再見兒子已經入夜。
東宮靜悄悄的,宮人均被遣退。燈下,蕭玠翻了一頁書,抬頭瞧見他,也沒行禮,輕輕叫道:「陛下。」
蕭恆心裡咯噔一下。面上卻不露分毫,柔聲問:「阿玠在做什麼?」
「臣在溫書。」見蕭恆從對面坐下,蕭玠也看他。那眼神極其冷靜,甚至有些冰凍。
蕭恆瞭然。
他知道了。
蕭玠說:「臣讀史有疑惑,想請教陛下。」
「漢武帝曾經給陳皇后金屋之寵,最後卻廢掉她,讓她退居長門。衛靈公從前寵愛彌子瑕,彌子坐他的車子去探看母親,他說是孝;彌子把吃過一半的桃子讓他嘗,他說是愛。最後卻把這些作為罪狀,說他是蔑視君王。」
蕭玠輕微喘了一下,聲音微微發抖:「陛下,臣請問,究竟是罪在陳後和彌子的色衰愛馳,還是君王的愛憎之變?一個人從前那麼愛另一個人,每天都要見到他,怎麼都要在一起,為什麼可以把他趕得遠遠的,再也不肯相見?」
蕭恆沉默一會,說:「阿玠,你願意去找阿耶嗎?」
蕭玠露出個難看的笑臉,「可臣是梁太子,不久之後,臣要為陛下送終。」
蕭恆渾身簌然一顫。
這句話太過怨毒。
蕭玠也像被一棒子打回神,恍惚站起,椅子都撞翻,當即跪在地上,斷斷續續說:「臣失言,臣知罪。臣不是……我……臣希望陛下長命百歲。只是、只是……」
他終於受不住般,低聲喊道:「為什麼呀,你為什麼呀……」
蕭恆回答不了,俯身要抱他起來。蕭玠卻躲開他的手臂,自己爬遠了,又磕一個頭,「好晚了,陛下請回吧。臣會做一個稱職的太子,臣……再也不會不吃藥了。」
蕭恆要說什麼,氣聲剛從喉間擠出來,蕭玠便將頭埋在手臂間,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