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重陽不吃餃子,這是上馬餃子。上馬餃子下馬面,是祝福,是送別。
他拾起秦灼使的那雙箸,挾了一個在口。冷的,總覺得還有點發酸。咽下去,卻又腥又甜。
咀嚼這個餃子累得蕭恆精疲力竭,只想躺一躺。他便往榻前走去,一低頭,卻瞧見秦灼的軟履停在榻邊。
和他的一塊兒。
一隻安安分分,一隻偏踩著他的一點後跟,似一個人總不老實的腳趾。
他從榻邊坐下,將兩雙鞋擺成一對,又覺得歪了,左挪一點,右靠一點,總是不盡意。好在他有耐心,也有時間。今日擺不齊,總有明日;明日再不成,還有一輩子。
好在,他的一輩子就要完了。
殿外仍倚著阿雙,還在做昨日沒給蕭玠做完的鞋。她隱約聽見一陣嚓嚓的響動,似是活埋的人邊敲打棺材板,邊淒切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又仔細聽了一會,才辨認出那是股笑聲,喜極而泣,聽上去像哭。
她無動於衷,只擦了把臉,咬斷線頭。
***
奉皇七年九月,公南還,溫吉北金河而迎之。十月,南秦詔告獨立,改易年號「承明」。昭帝未復咎之。
……公不稱帝。
第141章 一三五 愛恨
蕭恆一夜未眠。
秦灼的大君印和大將軍印均已歸還。其實也說不上還,一直在甘露殿中,沒人收拾罷了。他們本就是無婚無盟,這兩件東西和一個蕭玠,勉強算個憑證。現在這三樣清算完畢,似乎感情也能這麼打點清楚。
兩枚銅方印擱在榻邊,蕭恆看了一會,把它們放到膝蓋上,摩挲人面似的,一個一個慢慢摸過去。兩廂廝磨一會,他抬起大君印,往自己手背上牢牢壓下去。又掀底一瞧,皮肉上便黥了幾個淡紅的篆字。
南秦大君璽。
蕭恆看著手背,輕輕笑了一下。
他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突然響起腳步聲。秋童匆匆跑來,說:「陛下,太子殿下沒有跟著大君走,和夏相公一塊回宮了!」
蕭恆像被兜手扇了個耳光,腮頰砰地炸紅起來,整張臉卻白得嚇人。他遽然站起,眼直直瞧著,不敢置信般,眼見蕭玠走進來,對他叩首道:「臣拜見陛下。」
他身後,夏秋聲也跟從拜倒。
蕭恆捺住呼吸,從榻邊走下,張開手臂,半跪著摟住蕭玠,問:「阿玠,阿爹不是叫你陪阿耶回老家嗎?秋翁沒有告訴你?」
「秋翁走後,老師又說,阿耶要過幾天再走。還是要臣主持秋祭的。」蕭玠擁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小聲問,「阿爹,你和阿耶為什麼不去觀禮呀?臣想你們去的。」
蕭恆沒有回答,懷裡抱著他,眼睛卻看著夏秋聲。
夏秋聲竟然假傳聖旨。
那他是知道自己的打算了。
蕭恆輕輕拍了拍兒子後背,說:「阿玠累了吧,先回去收拾收拾,阿爹一會和你吃午飯,好不好?」
竹帘子打起了,把蕭玠的背影放出去。隨即,夏秋聲再拜伏地,道:」臣罪該萬死。」
蕭恆狠狠用鼻子喘氣,卻是進的多,出的少。他沉沉看了一會,說:「何須萬死。」
夏秋聲伏地不語。
蕭恆用力喘息著,厲聲喝道:「來人!」
秋童在殿外等著,聞聲進來,開口欲勸:「陛下……」
他只叫了一聲,蕭恆已雙手交錯撐在額前,雙肘拄膝,臉深深埋下去。片刻後,他揮了揮手。秋童知他怒火平息,也就掩門退下。
沉默。
夏秋聲俯身在地,一動不動。
「夏公梧,夏郎君,夏相公。」蕭恆終於抬起臉,神態疲憊至極,「我不能處置你。你說的對,這是我的私事,我如果因為陰私濫殺大臣,那算什麼?」
他靜了靜,說:「你走吧。」
夏秋聲再次叩首,卻道:「臣謝陛下不殺之恩,但臣仍有一問。」
「陛下讓殿下南去,是否準備稱殿下病逝,叫他永遠留在秦地?」
蕭恆盯著他不說話。
夏秋聲猜測得到證實,不由倒吸口氣,聲音也急迫幾分,「國不可一日無主。臣大逆不道了——陛下一旦殯天,無子嗣繼位,天下勢必大亂。如果他人登基,不說別的,陛下手中的三大營真的聽從新皇調遣嗎?他們不會為太子叫屈而反嗎?」
「殿下現在能否擔此大任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他是陛下的兒子。只有陛下的兒子,才是軍方擁立的天子。殿下如果此時之秦,陛下一生心血、十數年收拾的河山,轉眼又將毀於一旦!陛下,豈能因私心愛子,拋棄你萬萬子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