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齊笑起來。不一會,李寒漸漸收斂笑意,正色道:「我周易並不精通,姑妄言之,陛下姑妄聽之。依我看,陛下出了問題。問題你早就知道,也早有答案。」
「就在夢中的第三人身上。」
蕭恆沉默片刻,拈了拈手指,道:「你說的對。我和少卿,終有一戰,終有一死。」
李寒不免皺眉,又聽他說道:「我停了他的湯邑供奉。」
李寒心中豁然開朗,沉吟道:「終有一戰,終有一死。陛下,你先拔刀,卻在授人以柄。」
「以臣對陛下的了解,對諸侯動手,先拿南秦開刀。但也只這一刀。」李寒說,「陛下當年平定天下,大君厥功至偉。到時候削藩,就能抬出這個功勞做網開一面的藉口。畢竟,陛下不是沒有打壓過他,都停了幾個湯沐邑了。對功臣趕盡殺絕,這叫不講良心。陛下是有良心的人。」
蕭恆笑了一聲。
「而且玉龍巖那三個州,陛下是瞞著臣走的暗地的路子。之前是,以後也是。」見蕭恆不置可否,李寒嘆口氣,「臣從前就提醒陛下,與大君終究殊途,陛下可是一律搪塞過去。」
「這次,為什麼?」
蕭恆有些悵然,「你從前的話,我其實聽進去了,但總覺得不急於一時。剛有阿玠,便要等阿玠出生;阿玠出生了,又想等他大一些再說。等他大了,就想,孩子都這麼大了,折騰什麼呢。他瞧著,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他突然話頭一轉,「但渡白,我快來找你了。」
「觀音手,我沒有解。我雖頂多算個赤腳郎中,但這點還能看出來。也就是這幾年了。阿玠這么小,還是得跟他阿耶走。新的人沒有栽培起來,朝政叫人把持,難免又成老樣子。」蕭恆沉聲說,「我得趁活著,都拾掇了。」
李寒沒說別的,唔了一聲,說:「早點享福,也不錯。」
二人沉默片刻,李寒便找話說:「陛下,招魂是要禱辭的。您這學問,看摺子湊合,寫詞怕不太夠。能把臣喊來,真是精誠所至。」
蕭恆說:「是你寫的。」
李寒雙眼閃了閃。
這是屬於奉皇年序曲的故事了。
那是個五月,五月榴花勝火。他暫分鴛鴦,李寒沒了老師。他在軍帳中找到李寒時,這人正趴在地上寫字。酒碗一隻,破酒罈一口,花生米一碟,服喪人一個,銘一,誄一。
詩稿不勝計。
「竊慕公之高義兮,蹈先聖之遺蹟。候余葺此故居兮,迨吉時以歸來。*」蕭恆看著他,「渡白,聖人不只有你的老師。」
李寒卻道:「聖人者,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我形猶有喜怒,我心猶有青春。我不是聖人。」
蕭恆頷首,「是,世間聖人大同小異,但李渡白獨一無二。」
這時,李寒蹙眉捏了捏胳膊,又活動了活動手指,說:「時間快到了。」他忽然想起什麼,又問:「有人替我收屍?」不然壓根沒法招魂相見。
蕭恆點了點頭。
李寒看了看自己,看樣還挺滿意,「有胳膊有腿,看來還是個全屍。」
蕭恆道:「他們把你找齊了。」
星火已起,理想有繼,求仁得仁,還有人記得。
如此完滿。
李寒笑道:「那我沒什麼所求了。」
眼前黑暗透入光亮,李寒整個人鍍了層光,聖如神光。同時也如泥人如水,眉毛鼻子模糊起來。他仔細瞧著蕭恆,眼看面前人擦亮火摺,火舌將那件青衣舔作飛灰。
這是李寒最後一件衣物,那麼從今往後,他們二人再不相逢。李寒是他的悲痛,但蕭恆不是沉溺於過往悲痛的人。
李寒身形渙散之際,蕭恆站起身,輕聲說,渡白。
「我們青簡再見。」
第126章 一二〇 芙蓉
蕭恆回宮已入夜,剛脫下大氅,秋童便眉開眼笑地迎出來,接過衣裳,道:「陛下,大喜。」
他當了多年的掌事,也堪稱喜怒不形於色。蕭恆便問道:「哪來的喜事?」
「大君府送來的香丸,說陛下嚴冬體寒,以此滋補最好。」秋童捧上一隻匣子,忍不住道,「大君這是給陛下遞台階呢。陛下何不順勢下來,重修舊好。」
蕭恆卻眉頭擰緊,毫無喜色。
這次鬧得動靜不小,先服軟不是秦灼的性子。何況這次的事……不是誰先開口就能解決的。
他將匣子打開,將綢緞里托一枚紅色丸子,一枚鵪鶉蛋大小。蕭恆便問:「只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