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有淚水掉下來,將淚妝的銀光沖滅,「他來服侍我,看著那個老東西和我上床……第二日我見到他,他開了我的妝奩,取出我和他做對的那隻長命鎖,要生吞。我哭著跪在他腳邊,我求他不要死。我告訴他,我不能死,因為我要復仇;他如果死,會殺死我……故鄉是我唯一的情人,而他是故鄉僅存的部分。秦大君,國破家亡的疼痛,你不會懂。」
宋真乾笑一聲:「所以他不敢死啦,帶著屈辱陪我活下來。你沒有見過他當年的樣子……」
秦灼說:「我見過。」
「我很小的時候,隨父受燕君邀請,在國宴上,遙遙見過他。」
那是怎樣不世出的君子。
翠衣雪履,既高且清。面如冠玉,聲如鳳鳴。在當時,諸葛芳樽的美名甚至遠逾青氏,直至今日,天下仍無堪與之齊名者。
宋真追憶般地說:「他真好,是吧。」
秦灼不置可否。
「他是我的丈夫。」宋真顫聲說,「我最美好的十八年,是他陪著我。我最苦難的十八年,他從沒有缺席過。」
「我們熬啊,熬啊,熬到那老東西終於死了。蕭伯如把後宮一關,我們倆終於能重新在一塊……但秦大君,毀了的,就是毀了。」
宋真望著那幅丹青,畫上仙人落山間,似看見少年步下宮階的身影。
那少年越走越佝僂,逐漸戴矮冠、穿繕絲,變成個低眉順眼的內侍樣子。
他抬起一張屬於福貴的臉。
那是個欣喜若狂的夜晚,芳樽的雙手第一次伸到她抹胸下,將她的羅裙推高到腰間。她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叫,從小戴大的、刻著諸葛的長命鎖搖晃著,似福貴額上晶亮的汗。
他們竭力擁抱、啃吻,想毫無縫隙地貼在一處。他們耗盡氣力地貼在一處,但還是不成。
福貴縮到榻角,悲哀地嗚咽起來。
宋真渾身赤裸著擁住他。光照不亮的地方,他們抱頭痛哭。
她可以讓全天下任何男人快樂,唯獨不能是她的丈夫。
***
秦灼問:「故事講完了嗎?」
宋真坐在地上,面色潔白如雪,一動不動。
無可爭辯,她是個禍國的女人。齊國多次進犯,有她一份力。太子危如累卵,她占半壁功。但這與容色毫無瓜葛,只因為她是燕人。燕人有早已磨滅的家國,和永不磨滅的愛恨。
秦灼頷首,轉頭吩咐道:「子元,將福貴的屍首曝在城外……不,埋起來,和她隔道埋著。就這樣。」
咫尺相隔,無法合葬。生生世世,不得重會。
秦灼恨毒了她。
陳子元問:「毒酒還是匕首?」
「當即絞殺。」
秦灼似不想多看一眼,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殿外虎賁軍當即入內,將白綾套在她脖頸上。宋真望著他的背影,聲音陰毒如嘶嘶作響的蛇信:「秦淑妃為什麼死——等天子要侵削南秦的時候,你以為你和梁皇帝,不會有這一天嗎?」
秦灼腳步毫無停頓,早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揚聲笑道:「秦大君,我已經看到你的下場了!」
***
那白綾蛇一般繞上她頸項時,宋真忽然觸著一個初春,一個遙遠的、恍如隔世的春日。也在宮中,但在江南。頸上有什麼輕輕拂動,是少年人結系披風的手指。
微風牽衣,她胸前小鎖便露出一角。芳樽靦腆,叫她合進衣襟去,她不肯,便要說:「那我就摘了去,再不戴了。」又道:「你家有什麼稀罕,我去戴別家的,還要天天和你在一個屋檐底下,叫你低頭不見抬頭見。」
她這樣說,芳樽麵皮便紅起來,倉促閃退兩步,但影子裡兩人卻仍頭碰頭挨著。他低聲叫:「公主。」又往前挪動一步半步,讓影子中二人交頸依靠著,過了一會才肯叫一聲:「三娘。」
她本要捉弄芳樽,她未來的小丈夫,自己卻也鬧了個大紅臉。太陽底下,兩人都沒吃酒,卻一塊讓春風吹醉了。
什麼呀。她想,才不要嫁,芳樽太正經,連玩笑都開不得,嫁了他不知有多無趣。可不嫁給他,自己又想嫁給誰呢?
那要多生些小孩子。她托腮想了一會,問:「你喜歡小孩嗎?」
芳樽忙道:「非禮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