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這句話說罷,先望向那女人。阿耶的臉叫燭火映成暖黃,也隨他看過去。女人頷首後,阿耶才緩慢地點了下頭。
一子落下。
蕭玠心裡涼了一片。
阿爹那樣看她,像平日看阿耶一樣。而阿耶垂下的眼睛、縮回的雙手、回答的模稜兩可……分明在傷心。
阿爹忘了他們,娶了妻子,甚至還在和阿耶做君臣、做朋友。
可阿耶什麼都記得。
什麼都記得,卻不敢認他。
都是……因為我嗎?
蕭玠叫阿爹抱著,離阿耶越來越遠。待出門時他認出匾額,「立政殿」三個大字,有一院細竹,但先前從無人住。
他叫了一聲:「陛下。」
阿爹將他挪開一寸,只打量他。
一點癢意從喉嚨里生發,風雪吹在臉上發涼,蕭玠說:「放臣下來吧。」
阿爹將他放下來。蕭玠拉了拉衣袖,跪下,端端正正叩一個頭,說:「臣知道錯了,好不好,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他小聲地哭著,邊哭邊嗆:「我知道錯了,你不要這麼對阿耶……你們不要這樣。」
他阿爹手足無措,要拉他起來,連聲說:「你這孩子……」
他忽然大聲道:「我叫阿玠!」
「玠,天子諸侯所持之禮器。阿玠呢,是天子和諸侯的國之重器,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
阿耶這麼對他說過。那時候他坐在阿耶懷裡,阿爹吹涼了藥餵在他嘴邊。
騙人。他想,都是騙人的。他光著腳,但他們都沒有像平時那樣,一個生氣著責備他不穿履,一個笑著抱他起來,兩隻手給他捂暖腳心。
其實並沒有那麼珍重吧,說不要就可以不要。
他前所未有地恐懼著,腳步從退縮變得趨於逃離。
不該是這樣。他胡亂抹著臉,而阿爹熟悉的面孔依舊茫然。
他讓自己吃那麼甜的果子。蕭玠想,他還是沒有叫自己穿鞋。
他在跑開前,還是小聲道了一句:
「對不起。」
***
摺子全是進諫立後,蕭恆全給打了回去。燈有些昏,他剛要抬手去拈,顱內突然嗡嗡作響,手開始不可控制地顫抖。
如果有行家在此,大概能判斷出,這是一種積年陳毒發作的徵兆。
因蕭玠住到這邊,鎮桑葚的冰鑒便挪到甘露殿。他快步走到外殿,將雙手在冰中浸了好一會,又扳開一枚帶鉤,倒出米粒大的兩枚黑丸,和著兩大捧冰水吞了。
阿雙聽得響動趕來,「陛下可是要什麼?」
「我怕冰化了壞了果子,」蕭恆忙攏好袖子,「我泡一會冷水吧。別同少卿講。」
阿雙躊躇道:「可大王說……」
蕭恆道:「頭痛得厲害,下不為例。」
他搪塞過阿雙便重回內殿,先聽得窸窸窣窣的響動。一開始以為是幻聽還沒消退,後來抽噎聲響起來。
是阿玠!
蕭恆忙快步衝到床前,見蕭玠縮成小小一團,就在他睡前自己比劃的地方。
蕭恆拍著他的背,輕聲叫他:「阿玠,阿玠?」
錦被掀開一條縫,又立刻拽回去,塞在腦袋和褥間,有個很小很啞的聲音哭著說:「對不起。」
蕭恆心裡一緊,將燈提下來,哄道:「阿玠,是我,我是阿爹,阿爹在這裡。」
那團錦被還是一動不動,只是嘟囔著道歉。
蕭恆把他連人帶被抱起來,剝出額頭,捂了一下,又和自己的抵了一會,並沒有發熱。他將兒子裹得嚴嚴實實,提高聲音道:「阿雙,幫他煎一點安神湯吧。」又低聲問:「怕苦嗎?」
蕭玠小聲說:「怕的。」
此時阿雙趕進來,見蕭恆抱著他,忙道:「殿下還小,怕是不能吃那些藥。要麼妾給殿下煮點酸棗仁湯。」
「晚上吃得不少,吃了怕要腹脹,」蕭恆想了想,「切些天麻給他沖水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