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上奏立後之際,這位皇后人選竟自行繯首。
裴蘭橋撩袍就進,果見院中亂鬨鬨一團。檐下燈籠撞得一盪一盪,婢女端水,小廝扶帽,還有女人痛哭的聲音:「你個傻孩子,你做什麼!送你進宮做娘娘,又不是送你下地獄,難不成爹娘是害你嗎?」
他從院中立定,見東閣子門戶大開,樑上投下一條白綾,一個十七上下的女孩正踩凳拉著綾子,將脖頸送進去。她面色漲紅,高聲道:「宮裡是死人的地方,連著四代,沒一個皇后有好下場。是我要嫁人,你們有沒有問過我!」
楊韜叫楊崢扶著連連頓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禮數!」
「禮數。」楊觀音滿面淚痕,「阮家嫂嫂嫁給堂兄,也是守的禮數,結果呢?活活打死!天子是君父,女兒如螻蟻。他要麼脾氣暴戾,要麼身有隱疾,不然何至於二十六歲都沒老婆!」
楊韜聽得此言,簡直氣個仰倒,只用手指著她,連聲道:「不要管,都不要管!讓她上吊,要麼我活活勒死她!我從小把她當男孩兒養,叫她跟哥哥讀詩書文章,全讀到狗肚子裡,半點禮義廉恥沒有!」
「你叫我讀書,為什麼要我認命?教我時當男孩兒看,到頭來還是把我做物件!」楊觀音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不教!」
楊夫人聞言忙撲在他腳邊,放聲哭道:「你要殺她,我也不活了!」
楊韜見老妻胡攪蠻纏,惱得連捶膝蓋,「是我要殺她?是她自己要死!」
這一鍋粥沸了許久,裴蘭橋才上前揖手,仿若無事發生般道:「下官見過溫國公。」又向楊崢點頭示意,「楊兄。」
楊韜見來了人,忙掩了掩面,勉強笑道:「小女不懂事,叫侍郎見笑了。」
「下官有一個不情之請,」裴蘭橋望向閣內,「可否讓我同娘子單獨說幾句話?」
楊崢輕輕點頭,對父親道:「外人來勸,她或許還聽幾句。」
楊韜也是無計可施,長嘆一聲,向裴蘭橋一抱手,道:「小女頑劣,叫裴侍郎見笑了。您若能勸她幾句,老朽感激不盡。」
「豈敢,」裴蘭橋躬身還禮,「略盡綿薄之力。」
眾人散去,裴蘭橋便要上階。楊觀音卻未出言阻止,只站在凳上拉著白綾,擦乾眼淚看他。
裴蘭橋立在她面前,定定打量一會,卻也不勸,逕自往案邊拾了只未碎的盞子,倒了盞茶,道:「依我所見,娘子是怕死的。」
楊觀音倒也不怒,只道:「侍郎莫小瞧我。」
「娘子的緞子,挽的是活扣。」裴蘭橋從一旁站著,邊呷茶邊道,「如果真要『就義』,我可以助娘子一臂之力,教娘子打個死結。」
楊觀音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地瞧他,不一會便撲哧笑了一聲:「侍郎說得對,我的確不想死。為了一樁婚姻捨棄一條命,不划算。」
裴蘭橋點頭附和,「不划算得很。」
楊觀音將白綾一摔,穿好鞋跳下凳。一身月白襦裙一揚,似天鵝欲振的雙翅。她紅腫著雙眼笑道:「這是妾鬧的家醜,讓侍郎見笑了。」
「我的確有疑問,想要請教娘子,」裴蘭橋反客為主,倒了另一盞茶遞給她,「娘子如此反對,可是已有心儀之人?」
楊觀音接過盞捂在掌心,道:「沒有。」
裴蘭橋撫著盞沿,溫聲道:「娘子知我來勸,卻不曾遷怒。由此可見,娘子是知禮義、識大體的女子。」
還不待他說完,楊觀音便笑著打斷:「誰家識大體的娘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呢?」
「識大體的女子被逼到如此地步,只是一句話:別無他法。」裴蘭橋又給她滿上一盞,「我是外人,過耳便忘。有什麼,娘子可以同我說。」
楊觀音小口小口飲著茶水,「我與侍郎不過兩面之緣,楊家與侍郎亦是仇敵,侍郎不必如此。」
裴蘭橋疑問道:「兩面?」
「正月初五那日,我在屏風後面。」
裴蘭橋點點頭,他瞧著茶水,裡頭似泡著回憶,「我有個姊妹,與娘子很像。我見娘子,便如見了她一般。」
他目光落在楊觀音臉上,卻似透過她的面孔看向另一個人。挽雙鬟,穿羅裙,是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