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如此聲色俱厲,鍾叔連忙答應。李寒揮鞭如飛,還沒跑出街巷,便聽天邊遙遙一聲巨響。
西處,正是勸春方向。
他一顆心轟地掉下去。
***
勸春行宮宮門長閉。
榻前,阿雙將參片塞進秦灼嘴裡,哀聲哭道:「鄭翁,能不能再等等,等麻沸散開了……」
鄭永尚雙手略有顫抖,正從火上烤著刀刃,急聲道:「來不及了!胎心已停,不立即破腹,小殿下只能窒息而死!」
阿雙跪回榻邊,緊緊抱住秦灼雙手,大哭道:「大王,咱們不要孩子了,行不行?妾求求你了,妾求求你了!你保重自己啊!」
秦灼已經疼昏過一遭,拿老參吊著才拽回神智。整個人像水裡撈出來,五官痛得沒了形狀,卻強撐著沒吭一聲。他撐著阿雙,喘著氣道:「保我。」
阿雙扭頭向鄭永尚哭叫道:「鄭翁!」
「保我……但現在開刀。」他倒吸著氣,滿眼血絲地盯著鄭永尚,像把命壓在他身上般,聲音完全變了調。他顫聲叫道:「阿翁……」
「我不怪你。」
幾乎是他話音剛落,鄭永尚立即喝道:「快把大王上衣解開,你要害死他嗎!」
阿雙不敢再勸,忙解開他的白羅袍。他高隆的小腹露出來時,阿雙突然想到他曾這麼說自己:不男不女。
鄭永尚沒有猶豫,將刀取下,端了碗熱酒澆在他肚皮上。
***
走馬燈忽地亮了。
秦灼睜開眼時,感覺自己躺在大明山峰頂,成為山的一部分。風是他的呼吸,水是他的血流。他聽著萬籟,就像聽著自己的心跳。
一片迷濛間,耳邊有人輕輕叫他。他答了一聲:阿娘。
太陽走馬燈般地轉起來。
嬰兒、妓女、臣子、君王。
白襁褓、紅羅裙、青冠纓、黑王袍。
都是他自己的臉。
他聽見有人繼續叫他,用父母、爺娘、姊妹和臣民的聲音,一遍遍問道:胡不遄歸?
為什麼留在長安?為什麼不回來?
最後,是蕭恆的臉孔。
蕭恆流著淚問他:為什麼不走?
秦灼凝望他好一會,終於張開口。只是耳邊朦朦朧朧,說話只聽見一點餘聲。
「北方的宮牆不是我的歸屬,白虎合該歸山,我有我的戰場。你們都說我忘了,其實不是,他永遠不會馴服我。」
「我留下是因為我想。」
又有人輕輕叫他,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漸漸地,那孩子不斷長大,用少年、青年、壯年、老年的聲音叫他:
「阿耶。」
他張嘴要回覆,眼前突然一陣黑一陣白,渾身又涼又熱,骨頭像被人節節捏碎般。但當他真正說出話時,他才驟然醒悟,這種極度的痛苦,竟讓他無比幸福。
他說:「是我。」
轟地一聲陽光盛大。
***
隔著一道屏風,陳子元跪在地上,對著靈妃圖像和光明神龕連連磕頭。香案上擺著三枚光明錢,紅繩結系,紫紅光芒閃動。
陳子元頭磕得咚咚作響,連聲道:「父母保佑,文公甘夫人保佑,虎神靈妃娘娘保佑,太上老君菩薩佛祖都保佑。」
終止他磕頭的是一聲嘶喊,一聲撕心裂肺、又被強行吞咽下去的悶哼。像灌了一肚子碎刀片後,又被割了舌頭。
緊接著,傳來杯盤打碎的聲音。
屏風裡,鄭永尚厲聲喝道:「按住他!」
阿雙幾近悲泣地叫著:「大王,政君在家裡等你呢,她在家裡等你呢!」
她大聲哭喊道:「陳將軍,陳將軍!麻沸散好了沒有!」
陳子元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叫桌椅絆了一個踉蹌,顫聲往外吼道:「麻沸散!麻沸散熬好了嗎?人哪?!」
如果他是個虔誠的禮神者,那他會生發一種靈感:繼四色浮世相後,秦灼身上新生了光明神金色的父相。
但很可惜,陳子元並沒有那麼虔誠。他只顧得上推開宮人,也不管開沒開,自己把藥倒出來端進屏風。
一進去,陳子元先看見阿雙滿臉是淚、雙手是血地抱著襁褓。但他一眼都沒有瞧。
秦灼正開膛破肚地躺在榻上。
陳子元是將軍,手下千萬人命,目視各形慘狀。劃開肚皮、露出臟腑的他不是沒見過,但他從來沒想到,中有一個是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