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臣所知,自北上以來,大君足不出甘露殿。」李寒嘆道,「大君為南地之主,不應困於北國宮牆。陛下初踐祚,大君也正位不久,秦廷百廢待興,且與魏地之戰如火如荼。而今客居長安,如虎入滄海,無異於拋家舍業。更別提深陷宮中,不倫不類。你為他回來一趟,他卻讓你一地君王,形同妾妃。」
「大君,他叫你受了委屈。」
秦灼連眨兩下眼,將氣息調整平和。
這不是李寒會說的話。
李寒見他瞧自己,便道:「臣只是學舌。」
秦灼問:「他怎麼不自己來?」
李寒攤手看他。
「蕭重光最好鑽牛角,我說過不准他來,他絕不會往我眼前晃,更不會找人說動我。」秦灼看著他眼睛,「出了什麼事?」
「大君慧眼如炬。」李寒想,果然是兩口子,便開門見山,「陛下打算親訪安州,赴西塞,親鞫煙火案、庸峽兵敗案。」
秦灼蹙眉,「兵敗案?」
李寒道:「煙火司一事,怕與庸峽兵敗有關。」
秦灼撿了塊瓜遞給他,李寒接過,吐出口氣:「大君知道,陛下手下三大營各駐三地,潮州、西塞、松山。潮州是萬事開頭,雖艱難,卻水運便利、百姓尚能度日,松山是民心所向、錦上添花。只有西塞不同。時人說,閻羅西土,鴻雁不度。臣當年出為西夔營監軍,至西塞先大哭一場,太苦了。兵如匪盜,官自投降,路邊都是餓死、砍死、病死的屍骨。水是死水,別說莊稼,樹都種不活。」
「但那是臣和將軍起死回生的地方。」
李寒沒意識到稱呼問題,只道:「臣當年萬念俱灰,將軍亦作反賊,都是窮途末路。是西塞治好了,給了臣一點盼頭。能治一方閻羅西土,臣有信心,有朝一日,當能斬盡天下閻羅。正是在西塞,臣和陛下議定,非謀皇帝位,要廢皇帝制。」
秦灼呼吸停了一下,「先自立,後自廢。」
李寒頷首道:「是。」
可能是天冷緣故,秦灼有些顫慄,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廢之後,他如何自處?」
李寒將那塊瓜掰開,咔地一聲,秦灼聽著像骨節斷裂,突然有些膝痛。李寒道:「後來諸公逼死家師,臣突然明白一個道理,欲速則不達,廢皇帝制非一世能成。但陛下不這麼想。」
他看了眼秦灼,「陛下還說,只要大君不嫌棄,功成之後就去南秦,只守著大君,什麼都不管了。」
秦灼笑道:「我可是有了妻房。」
李寒咳了一聲:「臣覺得,做大君的後宮,陛下也不會介意。」
秦灼笑起來。他這些日消瘦得厲害,氣血不足,臉色也不好,那身大紅穿著,更襯得面如白紙,連笑意都很像樂景哀情,看上去異常揪心。他笑夠了方道:「他還真愛做白日之夢。」
李寒警覺,沒有隨意接話,抱著瓜啃。
「你剛才說,我為了他甘願忍辱效雌,其實不全是。」秦灼看著他,「你聽過靈妃飼虎的故事嗎?」
李寒搖頭,示意他可以開始。
「靈妃之子是一位邪神,因惡念驅使咬死虎子,虎神震怒,降天譴於大明山。靈妃為了贖罪,獻祭親子來救虎子,造化圓滿,可立時飛升。但她對天許了一個願望,她願意放棄神女之身,給兒子一個轉世的機會。上天聽見她的禱告,將她兒子的一縷善魂寄托在虎子身上。她為了喚醒兒子神智,把自己的骨頭抽出來,打作一把白色箜篌,拂弦以喚,虎子只要聽見,都要流涕。
「為了洗淨神子之惡,她每次彈琴,都要割肉以飼。雷雨大作了三天三夜,箜篌也響了三天三夜。天放晴時,神子的罪孽終於洗清。他從虎子身上重生,卻只看見一座紅色箜篌,琴弦不撫而動,像母親的歌聲。
「靈妃以血肉重塑兒子善念,無他,父母之愛也。你所言不錯,男身孕子,奇恥大辱。但如果這是讓我擁有阿玠的代價,我心甘情願。這與它的另一個父親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秦灼並無慍色,「我不見他,只是為了孩子。這不是他的過失。」
秦灼不想追究,不是原諒,而是沒必要。
李寒不知這對蕭恆來說是好是壞,但好歹有個結果,便放下瓜皮,再次淨手,「大君這番話,臣會轉告陛下。」
他從招文袋裡摸了半天,才取出一隻草編兔子,捧到案上放下,道:「陛下說,見或不見,全依大君。明天下午聖駕西行,大君倘若答應,他想清早來一趟。」
秦灼淡淡一笑:「臨走了,哪有不叫老子見兒子的道理。」
李寒使命已成,又從袋子裡摸了一會,這次拿出一本冊子。
秦灼一瞧封皮,「《元和玉升遺事》?」
李寒笑道:「市面上那些傳奇本子想必大君已經看厭了,這本是臣自作,僅此一本。大君閒來可以翻著瞧瞧。」
秦灼亦笑道:「這可不是絕版孤本了,能傳個千秋萬代呢。」
李寒使命已成,便不再逗留,順了兩個甜瓜便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