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被風鼓著,露出半張太陽臉和餘暉籠罩下的長安城。秦灼彷佛聽見哞地一聲。身後宮門重重,似無數鬼嘴大張,在他見不到的陰影里,一口吞掉了蕭恆。
他打開帘子,兀自回望宮牆,咽下那句險些脫口、卻不能為道的話:
——是我親手推他到牢籠里去。
第50章 四十五 靈妃
秦灼抵達勸春行宮,入住西暖閣。當夜,他做了個夢。
夢中,南秦的大明澤如同新鏡,水底,一粒月影如珠。
女孩提裙赤足走在水邊,兩條披帛長長拖在身後。她低頭,露出一段纖細後頸,上頭有一痕淡紅月牙。
秦灼踩著她沙上腳印,不遠不近地跟著,彎腰將裙帶挽在手中。
她似有所感,回頭甜甜笑道:阿耶。
秦灼一愣,喟嘆般叫她:囡囡。
女孩穿著秦地的飛燕襦,卻點著梁宮的真珠妝。她踮著腳,抬手夠秦灼的臉。秦灼忙蹲下來,叫她摸到自己的眼睛,握著她的手指說:對不起,阿耶沒有保護好你。
女孩笑著搖頭,抱住秦灼的脖子,小聲說:我其實想見阿爹的,但阿爹睡得晚,醒得早,又不好做夢。以前在阿耶這裡,我還能瞧瞧他,現在他把自己藏起來,我都找不到了。
什麼叫藏起來?
阿爹覺得你說的對。姑娘說,他在躲。
秦灼沉默一會,溫聲道:阿耶沒有怪他。我明天去找阿爹,叫他來看囡囡,好不好?
你不要強迫自己。我和阿爹,還不到時候。她抬手幫秦灼擦臉,說,可是,可是你別不要他。
秦灼知道夢要醒了。
在此之前,姑娘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阿耶。
你要快樂。
……
這時節,勸春行宮的梅花正好,阿雙守在窗邊,披了一身枝葉影子。
行宮的確暖和,夜裡連湯婆子都不必渥。阿雙已做好一件巴掌大的兔皮衣裳,正收著針腳,窗外月色忽地點亮似一燦,嘩地迎面晃她一下,又陰天般暗下去。她沒捏住針,險些刺了手指,再要拈時,便聽見急促一陣喘息,似是驚了噩夢。阿雙忙趕上去,卻在帳外止步,無論如何也打不起帳。
帳中影子向里蜷成一團,先咳嗽般低吼了幾聲,又被割了喉嚨似,無聲無息地痛哭起來。
一連五日,蕭恆沒有來過行宮。秋童卻是日日都要來一趟,常送來炭火衣食之類,少言語,更少涉天子。秦灼自己更不提,還是鄭永尚轉告,說他如今胎像不穩,當年秦淑妃入宮時,有一幅《明華十二女鼓樂圖》作陪嫁,繪有靈妃寶像,望請來鎮殿。
第二日,勸春行宮便到來一位不速之客。
李寒將那幅下拉條掛好,看秦灼叫人設好香案香爐,擺放蒲團,自己跪下三拜。
李寒望向那幅丹青,很有年份,卻保存極好。上有十二神女,盡態極妍,不一而足。正中青雲汗漫,雲端伏著頭白虎,一名朱衣神女坐在虎背上。
頭簪金冠,頸佩金圈,耳墜七葉黃金璫,正垂眉撫弄一座紅色箜篌。
秦灼撐地起身,道:「這是大明山第十一峰的神女,呼為靈妃。她為了救虎子而犧牲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兒子便托生在虎子身上,每當她鼓箜篌時都會哀泣。傳說記載,靈妃為群美之冠,但她司戰。你看她的首飾,圖案有日月星辰,要知道光明神司日,暗神司月,東西信奉各座星斗。那是她的戰利。」
李寒扶他一把,點頭道:「神女猶有憐子淚,白虎豈無慈悲心。」
秦灼看他一眼,瞭然道:「你知道了。」
李寒握拳輕咳一聲,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小殿下早受歷練,是好事。」
秦灼道:「你倒難得當說客。」
李寒立即澄清:「清官難斷家務事,二位家事,臣不敢置喙。若是陛下私自納妃,或者幸了宮女,臣還能說道幾句。只是這回,大君本就不是生他的氣。」
秦灼嗤笑一聲,反問:「我不生麼?」
李寒從善如流道:「大君大才,自是生得。」
話里如與風月沾邊,秦灼在陳子元跟前是八風不動,在秦溫吉跟前是義正言辭,在蕭恆跟前是撥雨撩雲,在李寒跟前便是如坐針氈。
李寒其人,壞得正大光明,鬼得一本正經,和他講這些,總像對孔聖人說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