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我父親年方十七,在他們初次見面,就創下了斬殺數狼的英勇戰績。秦灼記得我父親殺死的第一頭狼,是整個白龍山狼群部族的狼王,四腳著地就有半人高大,肌肉健碩有力,皮毛華麗油亮。它的屍體作為狼群包圍的休止符,被我父親撩刀甩到包圍圈中,狼群如同浪花,向外炸開一圈亂竄黑點。
秦灼當時位於包圍圈中心,他清晰看到,狼王從頭至尾只有一道傷口,正中咽喉。刀口之深,足以砍下半個狼頭。
在看清我父親面孔前,秦灼先看清了他手中那把刀。
一把環首長刀。
……
夢中,我父親的馬蹄即將奔到他面前時,山野之中,綠火沖天。野狼如得指令,從四面八方一躍而下,高昂嗥叫帶著颼颼風聲,織成一張從天而降的捕獵大網。
這時候,秦灼看到,我父親手中空空如也。
他沒有拿刀。
狼群將我父親淹沒時,秦灼感到一雙手擠壓他的心臟。那雙手冷靜相告:是夢。
是夢。
是夢是夢是夢……去他媽的夢!
秦灼跳下馬背狂奔過去,在聞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氣時,被一塊飛來之物摜在心口。
一隻四角香囊,刺繡長命百歲,面料破裂,鮮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間,狼群伏身。皮毛大塊脫落,化作黑衣。獠牙變粗變長,長成鋼刀。這是我父親的遇伏現場。一時間,廝殺聲、慘叫聲、獰笑聲不絕於耳,在山間迴蕩。
秦灼看到,狼群一樣的殺手群中,伸出一隻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著,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這是我父親從未做過的動作。
但秦灼確鑿無疑,這就是拉過他千萬遍、牽過他千萬遍、和他十指交扣千萬遍的,我父親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秦灼撲身上前,死死抓住那隻手掌。幾乎在同時,他聽到骨頭碎裂、碎肉飛濺之聲。
他握住了我父親的一條斷肢。被狼啃咬般的裂口處,露出一塊白森森的肩胛骨。
秦灼感到,腹部那塊瘤子一樣的血肉突然炸裂,迸出大股腥甜氣味,衝擊得他直欲嘔吐。他抱著那隻手跪在地上,發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大聲叫道:「蕭重光!!!」
秦灼大叫著,身體從榻上一彈而起。
隨著他動作,他感到手臂被猛然扯動。
他真的抓著一個人的手。
那隻手指節修長,掌骨寬大,能包攏他大半手掌。但皮膚粗糙,疤痕遍布,每個指節都生著厚厚的繭層。
像農民的手,像軍人的手……
像我父親的手。
秦灼順著那隻手找到手臂,順著那條手臂,找到那個人的臉。
和我父親截然不同的,梅道然的臉。
在秦灼鬆開手倚回枕邊時,門砰地打開,被他指名道姓點來的那位陳子元端著藥碗走進來。
他二十出頭,面容俊朗,身穿全套光明鎧甲,腰帶連扣三隻六腳貔貅,是南秦王軍虎賁軍高級將領的象徵。在秦灼跟前,卻完全不見震懾三軍的勇武,倒像做慣了這些端茶遞水的活計。
自打陳子元進了靈堂,就沒給過屋中人一個好臉。他擠開坐在榻邊的梅道然,把藥碗遞過去。秦灼看也不看,接過就喝。
我想各位也許困惑,秦灼對我父親的人馬忌憚至此,何以對他如此信任?介紹一下他的身份,就能明朗箇中原因。
和這滿屋心懷鬼胎的梁人不同,陳子元和秦灼一樣,是地地道道的南秦種子。
除此之外,他還兼任秦灼的心腹、兄弟和未來妹夫三職。
藥碗滾燙,白煙裊裊,烏黑藥汁上,浮一層苔蘚般詭異的青光。秦灼舉碗在手,合口吞下,隨著他喉頭滾動,梅道然眉頭越皺越緊。
隨著李寒趕來,這狹小的靈堂側廂房已經擠滿了人。秦灼擱下碗,說:「守著我幹什麼,守靈往外頭守去。」
李寒問:「胃藥?」
對他,秦灼有些好顏色,「胃藥。」
他難得和風細雨的一句,卻被人直接打斷:「不是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