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應輕輕道:「是。」
「剩下的故事很長,等我穿上褲子和你慢慢講。」
謝應一本正經的話又讓他的臉頰燒起來,但季疏的思緒已經完全被這一個「是」字攪擾,思維的觸角像是久旱逢甘霖那樣瘋長舞動,他顧不上再露出那樣程式化的被調戲的表情,只是呆呆地看著人從他懷裡撈起衣服離開。
再出來的時候,謝應光著腳有些侷促地站在門口,看了眼浴室之外全屋的華貴地毯,尷尬地笑了笑:「我沒有鞋子,你能不能……」
「可以踩,」不等他說出讓人幫忙找雙乾淨鞋子過來的請求,季疏率先發出首肯的命令,「你可以踩。」
季疏又強調了一遍。
謝應看了看自己半乾的腳面,猶豫著邁出了一步,他知道這樣很冒犯,但是會長大人不給他鞋子,他也沒有辦法。
他一步步走向床邊,未乾水漬在毛毯上輕易沾出足跡,季疏跟在他身後抬手,水漬沾濕的毛毯被小範圍的風吹拂著,很快又變得蓬鬆柔軟了。
謝應盤腿坐著擦頭髮,整個人陷在柔軟的大床里,像個被人安放在床邊的陪伴玩偶。
輪椅上的人不發一言地看著他,謝應享受著他略帶審視的目光,慢條斯理地擦乾頭髮之後,接過季疏遞來的一杯水,另一手撐在床上,歪著身子,回以一個笑容,像個技藝高超的琴師,抻著人心上的弦。
「可以講了嗎?」季疏被他的笑容磨得陡生出急不可耐的情緒來,下意識催促道,但似乎又覺得自己這樣心急不好,隨著詢問而前傾的身軀又靠回了輪椅後背。
指縫裡塞進毛毯,指節局促不安地扣著。
謝應心滿意足地喝了口水,娓娓道來。
「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叔叔,其實你也來自另一個世界,我的這個故事就發生在那個世界裡,很長,就從一隻蝴蝶開始講起。」
謝應貪婪地把積年沒說出口的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閣樓上看蝴蝶的小孩兒是怎麼在日復一日的期望和失望中長大,又是如何踏上了找尋的路。
有段時日,大約在青春期的敏感時刻,他突然悟到也許那人離開之前的話是一種客套的拒絕,只是那時候的他太小,尚不能理解成年人的體面。
可那是謝應第一次向人賣乖,收不到回應的感覺和他小時候被人拋棄在路邊的風雪一樣大,冷得他抓耳撓腮。
謝應病了,在心臟本體的病灶之外得了一種新的病,為了尋求解藥,多年奔走,哪怕最後得到一個「那只是善意的謊言」的解釋,也能讓他在餘生里快活幾天。
他向輪椅上的人毫不掩蓋自己這一路上的辛酸苦楚,巴不得將畢生的痛和傷疤都撥開整齊碼放給人看個乾淨。
季疏的目光也在他的講述中越來越低,直直地看著謝應搭在床邊的小腿。原本渴望和求知的神情被看蝴蝶的小孩兒一次又一次地失落和酸楚沖淡,瘋長的思維觸角極速坍縮,逐漸變得不成樣子。
「我……你怎麼知道那是我,我們只是名字一樣,而且……而且你說,那個叫做季疏的人已經死了……」季疏的頭很疼,他說不清楚為什麼他和謝應故事裡的人每個名字都相同,如果只有一個字母還好,可是後來他給自己取得那個名字——「季疏」——這兩個字幾乎是立刻從他腦子裡無端跳出來的,仿佛刻在他的靈魂血肉里,他生來就應該叫這個名字。
季節的季,疏遠的疏。
謝應的臉上浮現相同的疲態,但他的目光里又透露著掩蓋不住的興奮,如果不是擔心輪椅上那人短時間受到太多刺激,他幾乎忍不住地想擁上去。
他啞著聲音,手抓在自己的腳踝上:「很簡單,叔叔,我不相信你死了。」
「車禍之後,我未能親眼看你最後一眼,除了那些誰都能發的所謂訃告,我什麼都沒親眼看到。誰又能證明你真的死了呢?」
更何況,無人能說清楚為何刺客倒下的時候屏幕上會反常又詭異地落滿黑蝴蝶,謝應覺得,這是季疏留給他的指引。
對,一定是這樣,這是季疏的遊戲,他能做到!
可謝應花了兩年時間也沒搞懂。
一直到後來,沒了季疏的遊戲公司聲稱是遵循已逝製作人的遺志,推出了《夢幻之島》的續作——《死亡之島》。
《死亡之島》是一種全息遊戲,將人的意識接入遊戲,從而達到對角色的高自由控制,滿足玩家的沉浸式遊玩需求。
不需要再敲鍵盤搓連招,只需要動腦子想一下,這連植物人都能做到。
謝應踏上了太陽島,見到了一張和新聞上一模一樣的臉。
「你剛剛說,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對你們來說只是一場睡夢間的遊戲,而那個『季疏』就是創造這種遊戲的人,我也許,我也許……只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很像他的人。」
這個猜想讓交易會會長有些失落,那種失落仿佛來源於謝應的赤誠並非是因他而存在,平白生出一種身為替代品的嫉妒和憤恨來。
的確,遊戲官方曾經小範圍地宣布過他們為意外死去的前任製作人在遊戲世界留下了彩蛋。
「不可能。」
謝應坐直身軀,篤定回答:「我找到了證據,可以證明那些人是多麼地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這種情況下,一組動動手指就能刪掉的數據,留著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麼用?」
他原本也以為「J」只是一組數據,一組比照著那個人創造出來的讓人緬懷的數據。但他在找尋答案的過程中,查到了製作公司內部的暗流涌動,查到那些微妙的股權變動,一群想方設法要把季疏趕出局的人,怎麼可能這麼好心緬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