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了很久酈羽都沒有反應,便乾脆用力拽著他的頭髮,將他腦袋撞向樹幹。酈羽瞬間眼前一黑,趴在地上半天都沒爬起來。
村婦的尖嗓還幾乎穿透他耳膜。
「老娘就說,你今個怎么半天都沒聲音,好啊,讓你去幹活,你竟然躲在這裡偷懶?」
村婦說著,注意到酈羽掉落在地上的書,臉色變得更差了。
「這書你從哪弄來的?」
「是…我從沈郎的衣櫃裡找到的……」酈羽小聲道。
「不是交代過你無數次,不要碰我兒子的東西嗎!」
枯枝般的手立馬又揪住他後領,一路將他拖到了臭烘烘的漚坑前。沈姨在酈羽耳邊破口大罵:「酉時前不把這些肥漚完,今晚就給老娘滾去睡雞舍!」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撲簌著從頭上落下,滲入眼角之中,一摸卻是滿手的血。
「知道了。」
酈羽懨懨地應了一聲。
「怎麼就買了你這麼個討債的貨色回家……」
沈姨罵罵咧咧地走了。不過酈羽也已對此習以為常,拽著袖子胡亂擦了兩下,很快不淌血後,他便扛起地上沉重的鋤頭。
漚肥,打水澆水,翻地……在這些村人眼中是最尋常不過的農活,因為酈羽幹起來總是比一般人慢半拍。不但經常被沈姨罵,還經常遭到村里其他人竊笑。
可他是太傅府嫡子,怎麼可能會從小習慣干農活?
從酈羽清醒至今,已經過去快兩年了。
兩年時間,他對還在太傅府時的幼時記憶非但未曾淡去,反而愈發清晰。酈羽剛出生時,肌膚雪白,抱在懷中又輕得像根羽毛,祖父便給他起了這個字。
雖然是個哥兒,但酈家僅此一子,酈羽自小就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及至年長,又因出身清流,容貌俊秀。因而更有傳言,聖上欲將他賜婚太子。
不過,酈羽的志向倒並不在此。
比起當什麼貴君侍君,他更想跟祖父一樣入閣拜相。
可如今……
他趴在水桶旁,望向水中映出的自己。
且不說他如今面色蠟黃,顴骨凹陷。而這渾濁的雙眼,原本只握過筆桿子的雙手也變得粗糙不堪,又紅又腫,怎麼看都已經不再是十幾歲少年,而是成年男子的模樣。
所以酈羽當時醒來時,仍是固執地這樣跟那人販子說的。他今年十六歲,是太傅府的人,亦是當今的太子伴讀。若能將他送回京城酈府,必有重謝。
那人販子卻冷笑一聲,還捋起他袖子,狠狠擰了他的肩頭。
「就你這模樣,也敢說十六歲?你當老子瞎呢?老子還找過醫婆給你驗了身了,就是破鞋一個!要不是看你這張臉能賣上幾個錢,白送我都不要!」
他後來花了好久,才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
酈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京城淪落至此的,每日,人販子對他非打即罵,嘴裡滿是他從未聽過的污言穢語。那些日子熬到他幾乎生不如死。就在此時,沈姨就這麼把他帶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沈姨叨叨絮絮,「那算命的瞎子就說,你是大富大貴的旺主之命,我也不指望你能旺咱家什麼,只求你能給楓郎添個一男半女的,好歹讓他留個後,你就是老沈家的恩人……」
酈羽渾渾噩噩地想,落腳這藥山村,應該總比在人販子那好過千百倍。總之,先活下來再做打算。便也老老實實地跟在沈姨身後。
誰承料到,那他那身染重病的「夫君」,連口吹喜燭的氣都沒來得及喘,人就這麼兩眼一翻,沒了。
村里人譏笑沈姨,說她花錢買來的,是個克夫的喪門星。沈姨便總會把氣撒在他身上,打得比人販子還凶。
他手腕上的舊傷,就是那時候不小心留下來的。
舊傷疼歸疼,活還是要乾的。
酈羽剛來藥山村被打得狠了,身子比同齡常人孱弱。如今這個季節真要睡雞舍,明日鐵定要高燒一場。
為了在日落前把這些肥漚完,他賣力地鋤了個半坑,又把那些上午跟著沈姨一起從隔壁村收來的牛糞混著草皮樹葉,中間疊著糞尿水,一層層鋪上去。
直到把活全部幹完,皎潔的明月已經悄然爬上山頭。酈羽艱難地伸直酸痛的腰,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已是餓得頭昏眼花。
沈家只有兩畝薄田,全拿來種藥了。為了節糧,一天只有兩頓。
屋內燈影搖曳,他卻看見沈姨正用抹布擦著碗筷。
酈羽猶豫了半天,還是輕聲開口喚了一聲,「……娘。」
他當初被打了差不多兩個月,才肯開口稱這女人為娘,「我…還沒吃呢。」
沈姨聞言,翻了他一眼,手上不帶停的,將碗筷盡數收進了櫥中。
「就你這樣,我不趕你去雞舍睡就已經心善善了,你還想吃什麼晚飯?」
酈羽張了張嘴,他欲言又止,最終什麼只是低下了頭。
不過,他倒是真的抱著飼料去了雞舍。雞舍里那三隻母雞見了他,便咯咯噠著圍到他身邊。這些母雞現在不認沈姨,只認酈羽,沈姨一來就立刻四散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