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就是看不起對方,不屑於與其一戰了。
男子聞言並不羞惱,反而欣然一笑道:「先生既然煩我,不如與我做個約定,這盤棋倘若你勝,在下便信守承諾,再不來打擾先生,可倘若先生輸了……」
張齡冷呲一聲,打斷到他,「某雖無大才,可這對弈走棋之上可從未輸過。」
男子聞言卻笑得愈發開懷,只道:「那便好,先生能有如此自信,想是十拿九穩,故先生若是輸了……」
「悉聽尊便。」
男子笑起來,擺手道:「那倒不必。」
他的目光落到張齡身後那幅秋橘映霞圖道:「若是在下有幸勝了先生,先生不妨將這幅圖售賣於我。」
張齡怔了片刻,幾乎要被這人的荒誕不經給逗笑了,然而看著他真摯坦誠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張齡還是點頭同意了。
兩人一個執白一個執黑,從清晨一直對戰到暮日時分,周圍圍觀看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甚至將整條小巷都堵的水泄不通。
張齡全神貫注都在走棋,直到一抹雪後初霽的夕陽鋪落棋盤,他才驚覺連下幾日的大雪竟然停了。多日不見的餘暉落在男子身後,照出他眼角的一抹淺淡悅色。
張齡一怔,低頭看了看面前棋局,比起對手,他略勝一籌,目前以兩子的優勢保持領先。
整一日,僅贏兩子,算得上是張齡弈棋生涯里最為暗淡的贏局。可對方以退為進,養精蓄銳,一旦抓住時機就會反咬一口,這樣保守又縝密的打法,讓張齡頗為不適。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贏。帶著從未敗過的驕傲,張齡步步緊逼,多次鋌而走險,反而損兵折將。
終於,隨著對方一粒白子落下,張齡才驚覺自己求勝心切、貪功冒進,竟然走出了一個致命的漏洞,而對方蟄伏已久,等的就是這麼一個萬中一失。
「啪嗒——」
白子落地,黑子已然成勢的兩條巨龍瞬間淹滅,黑子頹勢再無可轉圜的餘地。而諷刺的是事後點子,對方竟以半子的微弱優勢贏了這一局。張齡雖然不忿,可是願賭服輸,依照約定將身後那幅秋橘映霞圖取下來,遞給男子。
男子倒也爽快,取下腰間玉佩遞與張齡。
張齡雖出身寒微,但也知這玉佩價值不菲,他不想占對方的便宜,改口以十兩白銀的價格出售圖卷,男子卻沒有同意。
他將玉佩放在棋桌上,對張齡道:「都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我這玉佩也和張先生的字畫一般,只給值得的人。」
張齡無言反駁,怔愣片刻才驚覺男子話中不對。
他記得自己從未同他說起過姓名,這人又是何以知曉?
男子似乎也看出了張齡的心思,朗聲對他笑道:「早便聽聞今科探花郎張逸之字畫棋藝皆是一絕,今日一試,果真不同凡響。只是恕在下直言,在下看來,張先生最絕的可不是字畫棋藝的表面功夫,而是這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品格。」
張齡愕然,半晌不知該如何作答。
而男子卻是欣然一笑,半是賞識、半是心痛地道:「可是人生在世,過剛易折,慧極必傷,都說上善若水,水乃至柔之物,卻能無孔不入,水滴石穿。方才那一局,先生分明能以兩子的優勢將我絞殺,卻想著趕盡殺絕,這才給在下留下了反撲的機會。為人處事,凡事留一線,得理也饒人。」
言訖男子一頓,收了臉上那種朋友間的親昵,轉而換上一種肅穆的語氣對張齡道:「先生經綸濟世、高才卓識,若是僅僅因為一次不公,就甘願將自己埋沒在此等鄉野,實為家國之不幸。故而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先生考慮。」
男子起身,雙手在胸前抱拳,然不等他說話,張齡便冷臉制止了他。
他冷呲一聲,依舊是那幅清高孤傲的神情,「不過是會點字畫、會下盤棋而已,鄙人可當不起公子如此高贊。至於公子所言之安邦定國、內修外攘……」
張齡一頓,語氣嘲諷道:「舉世皆濁、眾人皆醉,鄙人一無力挽狂瀾之力,二無救國救民之心,能做的,便只有獨善其身,不同流合污罷了。」
他輕哂一聲,不再多言,俯身開始收拾小攤上的字畫。
而那男子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夕陽西沉,巷子裡的人家紛紛點亮門前的風燈。他才沉默著取走了那捲秋橘映霞圖,依言將玉佩放在棋盤的殘局之上。
「孔子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下與先生雖無同僚之緣,但因著這一局對弈,應也算個萍水相逢的朋友。」
男子起身,將畫卷珍而重之地抱於身前,緩緩道:「既然如此,這畫和玉,就姑且當作你我朋友一場的信物吧,日後倘若有在下能幫到先生的地方,先生可來此處尋我。力之所及,在下無有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