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很平靜,像窗外的雨,又像眼前沉寂的夜。
「十五年前的事,大約很多人都不記得了。」她緩緩地道:「我有個只比我小一刻鐘的弟弟,五歲之前,他都與我同吃同住。」
這樣的故事太多,往往一開頭就已經可以預見結局。
於是謝景熙跳過去,問沈朝顏道:「他是怎麼走的?」
身側的人沉默,片刻才道:「因為我,卻又不全是因為我。」
「我和他一般年紀,同時開蒙,父親為我們請了最好的先生,頗為嚴苛……」
小孩子心性不定,難免貪玩。
沈朝顏因著長姐的身份,常被要求以身作則。再加上她讀書習字頗有天賦,漸漸變越發能夠於其中尋得樂趣。而沈瑄性子跳脫,又正是淘氣的年紀,平日裡最討厭的事,莫過於抄書練字。
先生嚴厲,教學時斷無網開一面之說,故而每次沈瑄都會因為落下的課業被先生留堂。
沈瑄是沈家這一輩的唯一男丁,從小便被父母寄予厚望。沈朝顏實在不願看父母失望,某一次,在沈瑄的苦苦哀求之下,幫他完成了一份課業。
她天生善用左手,因怕被視為不祥,開蒙後由先生教導改成了右手執筆。可沈朝顏左手的字,是沈傅親自教的,饒是練習時間不久,也隱約可見行雲流水、氣貫長虹之勢。
巧合的是,沈朝顏代沈瑄寫的那份字稿,無意間被先生所在翰林的同僚發現,大讚其天賦。一時間,翰林口口相傳,朝中皆知沈府小公子天賦異稟,於書法之上是不可多得之奇才。
彼時沈傅聖眷正濃,逢迎巴結之人找不到法子討好沈傅,便想從沈瑄入手。
於是趁著中秋詩會,眾人背著沈傅,在曲江為沈瑄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賞鑒會。
當沈傅得知此消息之時,沈夫人已將邀貼發出,賞鑒會勢在必行。
那一日,是沈傅親自帶著沈瑄前往,出門的時候,沈朝顏還在為爹爹只帶弟弟遊園而慪氣。而那場賞鑒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沈朝顏也是後來才從別人口中聽得了隻字片語。
據說沈瑄提筆久不能書,還被嚇得當場尿了褲子。
本是光耀門庭的一件事,如今成了丟人現眼。沈夫人咽不下這口氣,狠狠責打了沈瑄,將他關在祠堂令其思過,而「幫凶」沈朝顏也被罰閉門,抄書懺悔。
禁令解除的那天,姐弟倆跪在沈傅和沈夫人跟前,發誓今後絕不會再欺上瞞下、包庇縱容。
而那一天,也是沈朝顏最後一次見到沈瑄。
不眠不休地搜索之後,他是被沈傅裹著白布抱回沈府的。
聽人說,弟弟的屍體是被人在曲江池裡撈起來的,他死於投湖。
長久以來,那天的畫面都很破碎。沈朝顏記得自己站在喪幡飛舞的靈堂門口,看見金紅的夕陽從背後將她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覆到那具同她一樣、小小的屍體上。耳邊是母親悲痛欲絕的慟哭,父親沉默地蹲下身,將她攬入懷中。
再後來,母親瘋了。
她成了大家口中,那個害死弟弟、逼瘋母親的兇手。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她後悔過、自責過,負罪感鋪天蓋地的時候,她舉刀刺向自己的左手。
她也幾乎快要信了他們的話。
可是還好,當周圍都在塌陷的時候,沈傅拉住了她。還有一個人無條件地愛她、信任她,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
沈朝顏撐起身體,捻起謝景熙的指尖,引他觸摸自己掌心的那道疤。
「這是我的過去,我把它留在這裡,然後往前,人不能永遠都活在過去。」
周遭倏爾安靜下來,深夜秋雨,謝景熙卻覺心頭翻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
他記得自己雖早與沈朝顏訂親,但正兒八經的交集,還是在大理寺的公堂上。
那一日,她帶著幾個親衛,氣勢洶洶地進了大理寺,也就此橫衝直撞地進了他的生命。
謝景熙如今才驚覺,自己竟是羨慕那種張揚的。
因為他知道那是需要很多的愛和安全感才能換得的東西。故而後來他對她的庇護和縱容,有多少來自於她出手相救的感激?又有多少是來自於那一日、那一眼的艷羨?
他自己都不得而知。
可如今跋山涉水之後,謝景熙才發現,原來她的那份張揚從來不是源自未曾受傷的稚子心性。而是涅槃之後,生命最原始、最野蠻的復原力。
他忽然就更愛她了。
摩挲著疤痕的手指往上,穿過微微張開的五指,與她十指緊扣。溫熱的呼吸迫近,尚未出口的音節都被吞吃入腹。
謝景熙這時才明白張齡的那句「不該」,原來那麼早的時候,他就已經淪陷了。
所以人究竟要理智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