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逢翰林詩會,這人著一身月白長袍,因詩中一句用詞與人爭辯。
說是爭辯,其實不然。
他從頭到尾都頗有風度,舉手投足盡顯端雅,不疾不徐、娓娓道來,倒是將被他挑刺的幾位翰林學士氣得紅了脖子。
沈朝顏想,這灃京之中除她之外,大約就屬這人最掃興了。
僅僅這麼一個念頭,不知怎的,口中那句想好的拒絕,就變成了一個「可」字。
這著實令沈傅都吃了一驚。
反正她的婚姻終是要考量家族利益,在灃京那一堆家世顯赫的公子哥里,大約也只有定國公謝釗的這個世子能讓她覺得有點意思了。
可沈朝顏現在想起來,至三月前沈傅身亡、兩人婚禮中斷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此人。
雖然她並不稀罕這樁半路搶來的姻緣,但從小到大,只有她看不上和玩膩了的東西。
而像謝景熙這樣晾著她的人,沈朝顏著實是頭一次遇到。
於是新仇舊恨算在一起,她便沒想著給他留什麼餘地。
沈朝顏站了一會兒,沒讓免禮,兀自走到堂上坐下了才道:「驚聞京中大案,心中關切,特前來聽審,想諸位大人不會介意吧?」
眾人咽了咽口水,想就算是介意,也無人敢說,所以乾脆都耷拉著腦袋裝死到底。
現場一時啞然無聲,直到一句冷清的「望郡主三思」於眾官中響起。
沈朝顏微眯起眼,神色淡然地看過去,只見謝景熙抬頭看他,一雙眸子冷靜中微露著波瀾。
不知怎的,她覺得有點開心,歪著頭「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沒太聽懂。
謝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起身一拜,如實道:「此案恐涉及郡主亡父沈僕射,如若郡主在場,恐會干擾辦案人員的判斷……」
「哦?」沈朝顏截斷他的話,巧笑道:「那本郡主就更要聽了。」
此話一出,現場默然,所有人大氣不敢喘,生怕這場爭執會波及自己。
「郡主。」果然,謝景熙的聲音又冷了三分。
「喏~」不等謝景熙再說什麼,沈朝顏兀自道:「聽說此案兇手犯案手法,與我父親生前在豐州所斷一案一致,此案涉及我亡父,就是涉及我沈家,涉及我沈家,就是涉及我。作為可能的受害方,我為何沒有旁聽的資格?」
一席話歪理一堆,說的在場之人具是一愣。
「那郡主想怎樣?」謝景熙問。
「驗屍。」
「剛才已經驗過了,記錄都在這裡。」
沈朝顏推開主簿遞來的驗屍記錄,看著謝景熙道:「大人如何斷定兩案犯案手法一致?」
「臣對照過豐州一案的報告。」
「哦~」沈朝顏故作恍然,又問,「那謝寺卿能保證驗屍報告的記錄詳盡如一、事無巨細?」
「凡注意到的都會寫。」
「那沒注意的呢?」沈朝顏緊追不捨。
談話至此,所有人都知道沈朝顏是在挑刺了。
不等謝景熙再答,大理寺帶刀侍衛裴真終於忍不住,抬頭懟了句,「沒注意的怎麼寫?郡主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們?」
在謝景熙的注視下,裴真悻悻地收了話頭。
而沈朝顏卻難得的不惱,反而換上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對謝景熙道:「我也不是挑刺,只是做事總有不小心出紕漏的時候。大人說記錄上只會寫驗屍的要點,省略一些不重要的細節,可大人又怎麼……」
「郡主到底想怎麼樣?」問話的聲音終於起了一絲波瀾。
沈朝顏一點不客氣,抓住機會得寸進尺道:「豐州一案的仵作我給你找來了,我們讓他當著眾人,再驗一次。」
話音落,一個身著粗布短衫的男子被人從門外帶了進來。
眾人都沉默了。
看郡主這架勢,今晚這屍要是不重驗,那誰都別想離開這大理寺……
李京兆扶著自己這把老腰,長長地嘆口氣,擔心自己還活不活的到致仕。
然氣才嘆了一半,頭頂便傳來謝寺卿冷而平的聲音。
「重驗可以,但郡主要答應,若是驗屍結果與之前一致,從今往後,便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擾此案的審斷,若有違背,便按亂政一罪論處。」
謝景熙一臉正色,一字一句地確認,「郡主想好了?」
幾根粉白的柔荑在繡著鸚鵡的錦紗上撫過,透著剔透的燭光,沈朝顏一笑,得償所願地應了句「好」。
話音落,豐州的仵作在眾人的眼皮下,開始了又一輪的重驗。
「死者男,年逾五十,胸口處多見利器刺傷,疑為致命傷……」
「死後手腳捆於樑柱被焚,須、發、眉皆毀,口鼻中少量菸灰,四肢蜷縮或為肌肉燒後收縮,牽動關節所致……」
聽著仵作一項項的驗報,沈朝顏眸色愈沉。
六個月前,豐州刺史暴斃於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