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朝顏不言,他又補充到,「那也是在屍體身邊的一個碎玉瓶上發現的,當時只作屋裡的擺件焚燒時炸裂,故而未做多想。」
沈朝顏問:「既然你說當時未做多想,那為何又將玉瓶上的字跡記得如此清楚?」
「回郡主的話,」仵作一拜,「那碎玉離死者不遠,又因題字乃硃砂,硃砂遇高溫變黑,溫度降下後又會變紅,驗完屍後題字變色,小人覺得奇怪,便又留心多看了一遍。小人從小便記憶過人,此事問過身邊之人便能應證。」
燈火通明的正堂上空,似乎盤踞著一片積雨雲。
周遭空寂了半晌,眾人三緘其口,唯恐惹禍上身。
「郡主,」又是裴真忍不住開口,「這件事,想必已經了解清楚了,既然如此……」
「閉嘴!」
沈朝顏豁然轉身,眉眼凌厲,「那就繼續查!從豐州的案子開始,全都給我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地重新再查!」
月上中天,正堂燭火漸弱,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沈朝顏的話卻好似鞭子,抽得在場之人都為之一震。
裴真被沈朝顏嚇得一怔,等反應過來,才發現她剛才的意思,莫不是要全程介入案件的調查?
要知道昭平郡主可是名聲在外,人厭狗嫌,大家如果攤上這麼一尊大佛,往後可以說是好日子到頭了。
思及此,所有人都低落地搖了搖頭,神情如喪考妣。
「郡主慎言。」
一道冷清的聲音從頭頂劃落。
沈朝顏一怔,這才想起方才一直沉默的此人,心中一哂,便有意反詰到,「怎麼?聽謝寺卿的意思,本郡主是有哪裡說錯了麼?」
謝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負手立於堂前,正色道:「先前郡主要求驗屍,是以受害一方自居,臣體諒郡主為父擔憂之心,破例應允。而如今,郡主若還要干擾辦案,一意孤行……」
他看向沈朝顏,眼中多了幾分凜利,「還望郡主也體諒臣的先禮後兵。」
沈朝顏幾乎被他這句話激地笑出了聲。
仿佛是真的好奇,她歪頭看向謝景熙輕快地問:「怎麼個先禮後兵法?」
謝景熙依然站立不動,垂眸的時候纖長的眼睫搭下來,被周圍的燭火一晃,顯出點老僧入定的淡然。
他沒再回應沈朝顏,而是沉聲對著堂內侍衛一喝,「大理寺!」
「在!」
正堂內外齊齊應和,響徹雲霄的一聲,震得李京兆一把老骨頭差點當場散了。
「擾亂公堂、目無法紀,將此大膽妄為之人給本官拿下!」
話音落,堂外的侍衛魚貫而入,迅速將沈朝顏和她的親衛都包圍起來。
寒光乍現,刀劍錚鳴。
親衛們毫不示弱,紛紛拔刀,森冷的寒光在鐵刃上閃過,晃出一片抽吸聲。
李京兆已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浸淫官場數十載,他還真沒見過這種場面。
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己人打自己人。
有幾個見過大場面的出來充當和事佬,然而話還沒出口,就被沈朝顏的一記眼刀殺得噤了聲。
她倒是一臉輕鬆,掀眼往堂下掃了一圈,語氣輕快道:「我就坐在這裡,今日若是誰敢動本郡主一根頭髮……」
她頓住,一雙瀲灩美眸朝親衛首領的方向瞟了瞟,笑道:「你知道會怎樣。」
「是!」
幾聲同樣響亮的應答響起,氣氛霎時變得劍拔弩張。
眼看真要打起來,幾位旁聽的大人嚇得不輕,想藉機溜走報信。
混亂中,不知是誰腳下軟了一步,往前一撲,把面前的大理寺侍衛給推出去半寸。
這一動,原本還能僵持的死寂被打破,兩邊戰作一團。
一時間大理寺的正堂里,刀兵劍刃,呼叫勸和響做一片。
然而就在這麼一場喧雜的鬧劇里,沈朝顏帶笑端坐,一眨不眨地看向堂下的謝景熙。
瑩瑩燭火和月色之中,隔著刀光劍戟和人聲混亂,他也一動不動地回望著她。
那張萬年不展露情緒的臉,在此刻隱隱露出些破綻。
比如,他左邊太陽穴上,那一根繃緊的青筋。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
沈朝顏思忖良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好像叫棋逢對手?
亦或者,該叫忍無可忍,只能再忍?
思及此,方才的那股憤怒,都被謝景熙這遙遠地一望給疏解了。
沈朝顏覺出一股愉悅,撐肘靠上椅子扶手,歪頭看過去的時候,眼中就多了幾分小姑娘的嬌俏和天真。
哦!原來他右邊太陽穴上也有一根青筋。
不對,是兩根。
沈朝顏笑起來,彎彎的眉眼映著燭火和刀劍,顯得格外璀璨奪目,恍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