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芫怔然仰頭, 看到空中飄飄蕩蕩,有如瑩白飛花,不盡灑向人間。
身側漆陶柔淨的聲線含了笑意, 「娘子,落雪了。」
是啊。
落雪了。
又是,一歲冬日。
「奴婢就說, 怎麼今歲的梅花開得這樣早, 原來,是迎著初雪呢。」
點點紅梅簇擁下, 花廳正中那人轉身,長衫廣袖輕舞,飄逸不知嚴寒。
恍惚間,那面容漸漸柔軟、沉靜,相似的眉眼有了獨屬於女子的風韻,含著笑,遙遙看著她。
這是她記憶里,蕭家祠堂掛著的,母親的畫像。
原來,松枝說得沒錯,果真眉眼有幾分相像。
與母親,更是幾乎一模一樣。
越近,就越明顯。
從前,怎的沒往這處想呢。
……一直以來,這雙眉眼肅殺凜冽,比刀劍還要鋒利,一眼便可洞穿人心。
原來,待氣質轉柔,凜冽不再,才是,顯露真容。
他們之間,從未有如此刻這般近,近得……能看見他蒼白皮膚上細微的紋路,和淺淡瞳孔上映出的倒影。
「儲家,儲江暉之子,儲珩,見過蕭娘子。」
深深拱出的手,就在她眼前不遠處,恭謹交疊。
儲江暉,儲江雪……
他是,舅舅的孩子。
她應該喚一聲,表兄。
原來心心念念要尋找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琉璃塔的光輝時隱時現,雪花被風卷進來,洋洋灑灑地撲進光路,有些落在他肩頭,有些掛在眉梢。
江洄的身姿正如霜雪,清泠出塵。
蕭芫沒有開口,靜看他緩緩直身,抬眸。
剎那,萬籟俱寂。
眼前有些模糊,她卻連眼都捨不得眨,過往的一幕幕染上新的色澤,深意終有了歸宿。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賞花宴上,他幫她引走往冷宮去的朝臣並非巧合,原來每一回有意無意投過來的眼神,也並非只是因為她未來皇后的身份。
從始至終,他什麼都知道。
她唇角彎起,款款而立,聲線平靜。
「既然,一直不曾相認,江寺卿,你現在為何,又要說明呢?」
眸中波瀾掩蓋,仿佛只為一個單純的疑惑。
江洄呼吸一滯,額角隱有青筋繃起,瞳孔中裂出痛意,道道割入肺腑。
他克制著,維持著聲線,卻眼看便要維持不住。
「從前,是微臣無能,無法將娘子接出蕭府。
後來,娘子貴為未來中宮,本就因生母乃罪臣之後受人白眼,微臣,怕連累娘子。」
喉間哽著,淚從眼角滑下,蕭芫抬手,用手背往上抹淨。
「今日坦白,一是儲家冤案因娘子提供的線索,輾轉尋得當年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
二是因聖上已隱約察覺我的身份,微臣不想,娘子是最後一個知曉。」
說著,他躬身,恭敬奉上掌心之物。
是一塊潤澤的半玉,玉質比雪還白,裂口巧妙,玉上以繁複的筆觸,刻著一個完整的儲字,和一半的江字。
蕭芫凝視著,想觸碰,卻忽然情怯,深吸一口氣,才探出手,珍重拿過。
將腰間的玉佩拽下,兩塊半玉合一的剎那,咔噠一聲,復原如初。
玉中間的裂痕,此刻看去,便是一條再自然不過的紋路,仿佛與生俱來,妝點出冷然的奢華。
淚滴落下,浸潤刻紋,掌心裡,好像就是母親的溫度。
無聲安慰著:芫兒,沒事的,別怕,阿母在呢。
頃刻淚如雨落,蕭芫咬唇,忍耐著沒溢出泣音。
哪怕血脈相連,江洄於她也到底陌生,她不想在他面前太過失態。
「阿母,她……」
提到儲江雪,江洄眸中暖意漸濃,幾乎壓過了漫天風雪。
「小姑姑,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女子,也是這個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或許,哪怕是與江洄接觸最多的同僚,也從未聽過他以這樣的語氣說話。
更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如劍般的鋒利的人,有朝一日,也會化作繞指柔。
「小姑姑沒比我大上多少,幼時儲家還在時,父母望子成龍,唯有小姑姑,會擔憂我小小年紀承受不住,帶著我玩樂放鬆。」
「後來,家族罹難,是小姑姑不顧自身性命,拼死將我從火場中救出,那時,她也不過剛至豆蔻之年。
逃亡途中,不知多少次,都是小姑姑護住我,從江南至京城的一路,千難萬險,歷時三年方抵達。」
「可惜,最後一難,蕭正清英雄救美,以防萬一,我與小姑姑暫時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