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斷斷續續,像被割破了喉嚨的老獸,嘶啞喘著粗氣,「小時候你調皮,我也忙著打仗,沒時間管你,讓你母親把你慣壞了。」
「等到我閒一些時,又開始逼著你學不喜歡的東西,惹你厭煩……再後來,你就長大了。」
那隻粗糙的手拂去韓明承鬢邊乾枯碎發,露出下方驚悚僵硬的屍容,已經半腐爛,醜陋駭人。
韓建卻完全沒被嚇到。
只是不解極了,喃喃自語,「怎麼就長得這麼快呢,我都沒見過幾次你小時候的樣子。你母親說,你小時候極可愛,跟雪娃娃似的……唉,扯遠了。」
「你長大了,不願意親近我這個做爹的,這也是該的。我想,時間有的是,等你成家立業,總有一天能明白爹的苦心。現在好了,爹總算有時間陪陪你了。」
「有緣做一場父子,我倆卻從沒有好好坐下來,認真聊一聊,想想也很是說不過去。」
這次他停頓很久,仿佛陷入某種詭異的入定,連靈魂也跟著飄走。
好半晌,他才撈回靈魂,繼續說道:「你母親那裡,爹還不知道該如何說呢。你知道的,你母親身體向來不好,你怎麼就舍她而去了?」
韓建哀慟至極,提起韓夫人,他老淚縱橫,攥住屍體早已冷僵的手,將額頭埋了下去。
那曾經硬扛敵人大刀長槍,也能威風凜凜的肩頭,一夕之間垮塌。
痛哭像是洪水,開閘就止不住。
奔涌而來的情緒淹沒韓建,他終於想起韓明承小時候的樣子。
「你十歲學箭,那么小一點,抱著和你差不多高的弓弩,連靶都射不中,我還罵了你。十五馴馬,你第一次沒拉穩僵繩,從馬上摔下來,我雖然很兇,但其實,我很後悔逼你去挑那匹烈馬。你討厭公文信件,我卻逼著你學,逼你出人頭地。」
以前的每一個時刻,他都只記得他的愚笨頑皮。
好像被奇怪的黑布蒙住了眼睛,永遠看不見稚子幼童赤忱的愛。
那時候,小小的韓明承粉雕玉琢,每次見到他抱著頭盔從戰場回來,眼睛都亮晶晶的,不會嫌棄他身上的血腥塵埃,恨不得撲到他懷裡來。
韓建卻嫌棄至極。
他見不得男孩子這副做派,總是嚴厲訓斥。
久而久之,韓明承就不喜歡親近他了。
現在韓明承死了,韓建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對他的虧欠。
「你總抱怨爹不喜歡你,對你嚴厲。可爹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不指望你還能指望誰?」
「爹總想著讓你出人頭地,卻從沒問過你的想法。」
「現在爹很願意聽聽你的想法,你怎麼不說話了呢?」
蒼老的嗚咽聲在陰沉空曠的大殿迴旋,如同鬼哭,聞之垂淚。
韓建想不明白,那兩個姓顧的,為什麼下手這麼黑?
不過他什麼也不需要想了。
唯一要做的,就是替韓明承報仇。
不然他沒臉下去見他兒子。
要知道,兔子急了都會咬人。
何況他韓建,昔日本就是戰場上的猛虎。為了家人,才選擇蟄伏。
可現在,完全沒有值得他顧忌的!
韓建眼中冒出血絲。
這一刻,他只知道,韓明承離開前還是好好的。
除了少只手,完全就是個活蹦亂跳的正常人。
去找顧照寒出氣後,回來就躺下,變成一具要入土的屍體。
致命傷口處,還留著顧州王火烙印的痕跡。
顧照寒,顧夜。
是他們狼狽為奸,害死了他唯一的兒子!
一個都別想跑。
就算沒有殺子之仇,兩州糾纏這麼些年,也早該有個了斷。
顧州想讓韓州死,正好,韓州也想咬死顧州!
即便兩州相拼,讓其他州漁翁得利,隔著殺子之仇,韓建也不可能再眼睜睜,看著顧州瀟灑活下去!
要死,也得扒掉顧州一層皮,才能甘心。
悲傷過一場,該是血恨之時。
韓建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來,「兒子,等著,爹先去把那小子砍了祭你。」
「將符何在!」
中氣十足的聲音傳出大殿,幽冥般的死士捧著虎符出現。
韓建接過虎符,整集軍士。
預備三日之內,直取顧州。
*
韓州大軍潛伏,極其低調,並未暴露任何意圖。
顧州方面,無人猜到韓州瘋狂的舉動,忙著夜夜笙歌,快活度日。
燈會第二日,費娘子乘車進入王庭,找到畫酒,感激她出手相救。
畫酒臉色有些蒼白,仍舊維持微笑。
「只是舉手之勞,費娘子不必介意記掛。」
費娘子笑起來,溫柔得如同圓月。
她拉著畫酒的手,說起另一件趣事:「我年少時,極愛熱鬧,曾去過人間,在那裡遇上過仙人。」
「仙人?」
「對,神族人。」
說這話時,費娘子語氣平和,目光溫靜。
與尋常魔族不一樣,話語舉止間,全然不見對神族的輕蔑仇視。
畫酒忍不住緊張,又無妄期許,低聲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