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頭一緊,再度試探道:「陛下,大肆征戰必定勞命傷財,陛下不擔憂嗎?」
蕭臨停下話語,看著她不解道:「征討西域為我大鄴,就算兵役徭役重了些,可之後的戰果可是萬民齊享,我大鄴版圖若能擴至勝過百年歷朝,此等威風傲骨,百姓不也雨露均沾?」
雲夭喉嚨有些發緊,若她沒重生過,若她只是原來那個每日居住深宮不知世事的雲夭,或許會因他這一席話而傾佩。
可是,他口中所言,她經歷過,並且知曉他的失敗。而他這樣一個傲氣的帝王,這般強烈的執念,怎會接受自己失敗的可能。
「陛下難道沒有想過,並不是天下人的想法都與陛下一致。」
她聲音很輕,眼底閃過的那絲悲哀刺痛了他,他更加不解,「你想說什麼?」
「陛下,就沒想過天下百姓或許……並沒有那麼在乎乎大鄴疆土,唯一在乎的或許只是,每到秋季之時,地里的收成又比往年更好,白日耕作,結束後回家看到正在紡織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蹦蹦跳跳從小屋中跑出來迎接,最後一家人吃上一碗溫熱白飯,最好來幾個肉,談論一整日的所見所聞。」
「而非……欲等君不來,只得迎棺歸。」
蕭臨怔住,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在古娜一家的幻影。可那幻影終歸只是幻影,回歸皇宮生活後,他是大鄴天子,承擔著大鄴重責,由不得他去追求虛幻飄渺之物。
更何況……
「你所說的,不過是世間弱者逃避生活的一種方式罷了。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平日看似風輕雲淡過日,可當有一日,他國入侵我大鄴之時,他們不過是強者用於彰顯權威的獻祭品,毫無還手之力。身為大鄴人,便應秉持著我大鄴之魂,不懼萬死,共建盛世,達四夷賓服,怎能做區區安於現狀的鼠輩?這樣的人,不配為我大鄴百姓。既非我大鄴男兒,我又何須在意區區螻蟻的想法?」
雲夭沒有任何動作,抿唇低喃道:「我以為陛下變了。」
蕭臨放棄三十萬大軍征討突厥的計劃,改用十萬大軍合謀吉勒的策略。她真的以為他變了,生出憐憫,知曉民意民心的重要。
可如今當這一席霸道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她才終發覺,他的本質沒有變。
也是,他是身份地位最高的帝王。她近來讀史頗多,百年來,儒家所教化的便是,國可亡,禮樂不可崩。君主與臣子,官與民,身份階級強制性定下每個人所處的位置。君是大鄴的樹幹,民只是樹枝上的一片樹葉。
雖是可笑,卻是她不得不承認的現實,特別是今日那壯觀肅穆的冠禮之後,那一個個下跪的人,那一聲聲萬歲之後,她終於選擇承認。
他與她,是帝王與罪奴,天與地的區別。
她忽然想起他前世的那句話。
「卑賤之人,和價值可苟活耶……」
她剛才那聲低喃太輕,蕭臨沒有聽清,靠近她幾寸,「你剛才說什麼?」
雲夭看著他沉吟許久,問道:「陛下,若我想要的便是你口中弱者的生活呢?」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想要,也不行嗎?」
他有些惱怒,忽然想起曾經她離開的請求,有些咄咄逼人道:「我實在不懂,那種生活究竟有何吸引你的地方。雖然你被流放,做了這麼多年的女奴,可你本質是雲家司徒嫡女。我將這玄武殿交與你掌事,便是不願你將自己放在那樣卑微的位置之上。看著別人匍匐於你,難道不好嗎?」
雲夭低下頭,「他們匍匐的是陛下,不是我。而雲家早已是過去式,曾經的貴族到了沒落之際,狗都可欺。」
蕭臨轉開頭側臉看著她,實在不知,明明喜慶的一日,為何非要與她爭執得如此難看。
他退了一步,試圖哄道:「好了,別鬧了。你不就是想脫離奴籍嗎?君無戲言,我既然承諾過,未來定然會做。」
他還是沒能解她的意思。
雲夭本想反駁,可也意識到此番爭執沒有任何意義,實在過於無力。一個人長久灌輸的觀念,不是另一人幾句話便能改變的。
她咬著唇決定不再爭執,點點頭,也沒說話。
見她態度鬆軟下來,蕭臨也跟著鬆了口氣。
雲夭道:「陛下沐浴嗎?我去喊福禧來伺候。」
他看著她,其實想讓她伺候,卻也知不能將這隻小貓給逼急了,一切應循序漸進,慢慢來。
「嗯,喊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