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唐譽看得影影綽綽,右眼窩用力地睜開。上大學的時候,白洋打個籃球被人撞倒都不甘心躺著等校醫,扭傷了腳腕也要站在線外等。唐譽還記得那天他膝蓋擦傷的位置,層層血珠從他沒佩戴護膝的膝蓋上冒出,滾過。
他一甩頭,甩掉了發梢上的汗,又笑著擦掉膝蓋的血,行雲流水,漫不經心,仿佛他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打球打累了。後來,當校醫帶著復健科的學生抬著擔架過來,第一次認認真真看籃球比賽的唐譽才知道他已經不能移動了。
水靈靈的白洋學長,是大部分學弟、學妹心中的溫存。
「起來!」唐譽再次怒吼,不管那個是真是假,他都要白洋起來。那麼多人讓他跪下去,自己要讓他站起來。這不止是折磨白洋,也是折磨他。
稀碎清脆的鈴聲作為回應,代替了白洋的嗓音。
鈴聲很微弱,若隱若現,時斷時續,但是唐禹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那是什麼。家裡人能認出它的不多,小輩們應該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也就是他們這一輩還保留著清晰的印象。
現在唐禹像看著一樣珍貴的文物,看著爺爺留給他兒子的思念。那是爺爺當年給金慈寺的鈴鐺,是專門為了保佑唐譽一生平安而訂做的鈴鐺!
所有鈴鐺都送出去了,家裡一個沒留下,想要找一個作為紀念都難。可白洋……居然有6個……
被串成一串的金鈴鐺成為了白洋的聲音,叮叮作響,伴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始終不停。金色撞在他蒼白僵硬又麻木的指節上,變成了連結他們生命的同聲翻譯器,要把每個字從有聲世界傳遞到無聲世界中去。
助聽器終於沒電了,從閃爍的綠燈變成了紅燈,最後連紅色都消失匿跡,象徵著唐譽的「耳朵」進入休眠。
助聽器終於沒電了,白洋姍姍來遲,走進了唐譽的「聽力範圍」之內。
你聽不見,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白洋用懇求的姿態盯著狀況不明的愛人,像觀音台下的信徒,求上面的人往人世間多走一步。在發現自己愛意的時候他還能哭出來,現在淚腺已經脫離了白洋的控制,身體機能已經停掉了一大半,不給他活路,不再生機勃勃。
只有少量的淚水,聚集在白洋的眼角處。人在害怕的時候,下眼瞼會緊張,淚水不會從眼中和眼尾往下流。
唐譽並未看清楚他手裡是什麼東西,但冥冥當中有所預感,好像,大概,認識那個東西。他曾經靠在白洋肩膀上,將自己對太爺爺的思念全盤托出,白洋那時候就應該知道了卻瞞住這麼久,一字都不說。如果早一點知道,唐譽都不敢想像他會高興成什麼樣。
你居然有我家的金鈴鐺,真是太好了,這樣看來,你小時候拿了金慈寺的補給,就能少吃點苦了。
聽家裡人說,太爺爺敲鐘那天自己也在現場,只不過自己太小了,被媽媽和爸爸抱著、保護著。那天下了雪,媽媽忙著給自己擋雪,爸爸忙著給媽媽擋雪,而漫天的鵝毛大雪裡站著一位固執的老人,凍紅了雙手也不肯換人,執意、執拗地要撞完鐘聲。
風雪蓋滿頭,鐘聲傳四方。唐興言,唐譽,這輩子要平安無事,一生順遂。
現在唐禹好像又聽到了鐘聲,太爺爺祈的福換了另外一種方式,兜兜轉轉來到了自己身邊。白洋是太爺爺親自選的人,在他們還尚未說話的年齡就拴好了這條紅線,生怕他們分開啊。
唐譽聽不見,真的聽不見一點,淚水又滾滾而下。
討厭死了,學了手語卻從來不告訴自己,長著一張薄情臉,做盡了深情事。
白洋你真的笨死了,你這輩子死就死在一個「笨」字上!
白洋也覺得自己笨,大腦都忘了手語怎麼比劃。可是他的手記得住,就算他反應慢了半拍,習慣和意識會帶領手指殺出重圍。指尖指向屏幕,又指向自己,又指向嘴唇。指節彎曲,又伸開,再彎曲,頂出直角或銳角的形狀,那都是他要說的話,他求唐譽的事。
[你別再說話了,好嗎?]
[就當我求求你,別再激怒他。保持原狀,你不要動,你家人會救你,你不要動,我求求你不要動。]
[我求求你不要再動了,千萬別死,有什麼事我們回來好好說,你以後說什麼我都答應你。我就要你回來,我求求你別放棄。]
[我撐不住,我真的撐不住,會有人去救你,你別死,你回來,生日禮物我已經買好了,我會給你補生日,我求求你別放棄,我沒有辦法了,我又不知道怎麼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