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自己只是為秦燭之事來找裴懷玉,大可以守在紫微山下、石洞以外,何必做到如今這樣以身犯險、同生共死的地步?
他心裡的彎彎繞繞,自己一直清楚得很。他對裴懷玉有傾慕之意,不是什麼值得讓任何一個當事人驚異的事,是起於新奇來歷與顏色風采也好,或是漸晰於同舟共濟或愛怨交雜的朝朝暮暮里也好,這些都不至於讓他離了裴懷玉就活不下去。
真正讓他放下前途無量的官場、安穩無虞或瀟灑天涯的生活的,是如菟絲子吸吮附生樹木的汁液那樣的依賴。
他想從裴懷玉那裡得到過去、未來,甚至是現在。過去他害怕遺忘和不能再完全共情的,裴懷玉會記著,當自己愛他、擁抱他,就好像永遠、徹底接納著過去的自己;未來看不清的,他不是想利用裴懷玉、想迫蚌取珠那樣盡數挖出、占盡天時地利,他不在意二人選的路有無差異,只是想在做決斷時看裴懷玉一眼,如同狂風中望向筆直的桅杆。
當裴懷玉離開自己,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蕪。
血親與姻親都離他遠去,師門如今也成了無聲白碑,自小將他帶大的秦燭曾是鄭濯春的故交,因著前塵往事,魏春羽也失去了同他自在交心的心境,隔閡叢生。而裴懷玉,竟順理成章作了他與世界的最後聯結。
裴懷玉剛隨了遠而走那日,街頭的寒風吹得魏春羽心緒飄散,他骨子裡還有些未盡興潑灑的熱血,叫他不甘安守家業;但經年累月的深思憂慮與籌謀奔波,幾乎要把他身體裡所有的疲勞與暮氣榨出,讓他覺得江湖太大、天涯太遠、孤劍獨身太寂寥。
一時間他無事可做、無處可去,他想,要是裴懷玉一直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他已然成了自己的支點。比血肉更緊密的與他的魂靈牽扯的一部分。
手下的凹凸與心裡的鬱結,叫魏春羽微微晃神,然而心下並未鬆弛多久,窟外便傳來了下井之聲!
裴懷玉面色一寒,道:「來不及看這勞什子批語了,這個棺也進人去。」
魏春羽自棺壁上收了手,不察被字刻的一排細刺割傷了手掌,叫先時在祭壇所傷之處猝然又崩裂、汩汩難止。但他來不及顧護,立時踉蹌起身,意圖阻攔那要進到棺木中去的第二個黑衣人:「等等!不能進!正中棺木寫的是『玉全·全生門』,兩側則分別是『半生』『半死門』。應當從中破局,否則最少也有一人要死!」
所謂太陰開、厥陰闔,就是機關的兩種狀態,如果太陰與厥陰同開同闔,作為「門軸」的機關就會錯亂,所有在其中的人都會遭到絞殺。而當太陰與厥陰棺蓋一開一闔,其中各躺好了人,作為樞紐的「門軸」內又放上了月華珠,那就意味著隨機絞殺一棺中的人的遊戲開場了。
而這也只是「下法」,以一條鮮活生命的獻祭換取通行的機會。
至於「上法」,大約是要在少陰的棺槨中做手腳,但他一時還摸不著頭緒。
然而他被裴懷玉自後扶住、托實了兩側臂彎,在這個像是來不及合攏的擁抱中,魏春羽略回過頭,撞見裴懷玉那雙堅決而如嵌寒霜的眼睛。
幸而在裴懷玉發聲前,機關動了,那沾了魏春羽滴落鮮血的月華珠,如認新主,激動地隨棺中輪轉的凹槽滾動起來,隨後猛地下陷,連光芒都墜入深深的洞底,棺底也以月華珠為中心花蕊,作團花盛開、陷下,又如張吃人的大嘴朝他們張開。
「或有月華在身,無傷而入其內」,原來是個意思。
重點竟是要彰顯出月華與己身的關係,的確沒有比滴血認主更親近的方法了。
窟外人聲漸近,裴懷玉當機立斷,提起魏春羽便喝一聲「走!」。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紫微洞飛奪秘寶(五) 觀……
失重, 眩暈,砸入水面。
從跳入空洞到嗆水浮出,裴懷玉和魏春羽都沒有鬆開彼此的手, 即便骨頭被握得生疼。
他們似乎總是這樣, 只有危機當前, 才會如浮萍般將根葉交織纏緊、相互依偎。
自上而下, 先下祭壇, 再跳井底,又破開棺底, 才終於來到了這處臨河而設的淺灘。
淺灘並不荒涼, 反而因為前人的累累屍骨, 滋養了大片紅艷姝麗的彼岸花。花色太亮,在只有頭頂石縫泄下一線天光的幽暗水窟里,幾乎發著圈幽幽的光。
魏春羽扒著石灘吃力地喘息,好不容易能抬頭了,才顧得上研究周遭的沙土花石。
深褐色的沙粒淌過他下傾的手,冰涼而細膩的觸感,叫人分不清是愛人憐惜的啄吻,還是惡鬼的死亡警告。
在一個黑衣人朝背離河岸的深處走去時, 裴懷玉陡然出聲道:「回來——慢慢地往回走。」
魏春羽起身拍了拍手上沾黏的浮沙, 疑惑道:「裡頭有什麼門道不成?」
「這沙子松而濕潤, 容易『吃人』。」裴懷玉面上憂慮愈顯,答他時乾脆利落,沒有如平常那樣夾雜玩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