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新娘時。他幾乎已經絕望——那身形更纖細、步履更穩重的新娘,不是他的崔郎。
但他還是壓著奔豚的心跳走近了。
直到看到一雙潔白無傷的手。
賓客們疑惑地望著止步不前的新郎官,連父親也警告地喊他「磬舟」。
但他還是退了一步。很突兀的意味明顯的一步。
他不願。
僵持間,是那道蓋頭下的陌生女聲——「郎君?」
郎君。
他是這個女子的郎君,他的任何舉動都牽連著她的名譽、前途,甚至生死。
這個可怕而霸道的念頭猝然給了他一悶棍。他終於還是走向了眾人矚目之處。
紅燭落淚無聲。
滿目的紅壓不過姑娘的面龐,她忐忑地抬了一截頭、再一截——一點兒不逾矩的端莊小姐做派。
而她的新郎君沉默地飲盡了酒,任那醉意逼出了淚光來。
在沉重的夜色壓垮他雙肩時,她終於聽到他說:「不必憂心,這裡就是你的家。」
杜康齋外的日光倦怠地暗了,湯老爺晃了晃酒罈,裡頭不多的酒液晃蕩出聲。
魏春羽催他道:「那後頭呢?你就沒見過崔頌頌了?」
「還沒到那時候呢,那時她的賣身契被先父給了亡妻,也算是給她的母家一個交代。」
酒液的搖晃止了,被捉握的人一個翻腕傾倒在樹下。
而這些酒液卻如倒在了鏡面上,那點模糊的酒漬迅速蔓延開,生出一副新的場景——
荒廢的院子裡,只偶有一個僕婦來看看院裡人活著死了,兼著將那嘲諷翻炒一頓又吐盡了。
那如蛇一般狡黠、滿月一般明朗的女子,也在灰土裡迅速靡敗下來。
在湯磬舟撥開院前的髒枯柴垛,眼裡映出那個仰躺在光禿花圃中的灰撲撲的女子時,一團棉花塞緊了他的喉嚨,叫他哽咽不成語。
崔頌頌見了他,也不說話,只眨眼盯著他也躺倒,與自己並排。
花草搔在臉龐,面龐朝向的是土腥味的天穹。
她的語調還是上揚的:「躺在這裡是不是很舒服?」
湯磬舟眨了眨眼應「是」。他想偏過頭,同她說過去背躺在屋脊上的天空,但他愧欠地將話語讓渡給了她。
崔頌頌哼了聲:「這裡是唯一一個看不到屋檐的地方。」
唯一一個不是四四方方的囚籠之處。
她支起身體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淤泥,輕嘆道:「庭院啊......」
含混的戲腔幽幽飄起——「庭院深深深幾許......誒呀樓高不見章台路......」
湯磬舟僵著身體,目光避開了女子那處大盛的天光。
戲腔再不必唱了,歇了。
崔頌頌終於轉向了他。
青年的綢衣沾了污泥,他似是苦惱地盯著髒處,睫羽顫抖。
崔頌頌說笑話似的道:「若是旁人,我大可阿諛奉承委曲求全,安安生生做個良家妾。但這是你啊——郎君,你知道麼,我還是想向你問上一遭——我該怎麼辦呢?」
她的生死被交給了他的妻子,捏在她手裡,她現在甚至算不得誰的妾室,只是個可以隨意打發了的奴僕。是他將她提出了溫玉居,但現在又置她於何地呢?
那是一個不愉快的下午——或許更確切些說,是崔頌頌苦難的徹底開始。她原想仗著些情分討個說法,或是博些同情,卻撕毀了最後一點可傍身的湯磬舟的愧疚。
湯磬舟記不起是誰先吵的了。
但後來崔頌頌趁僕婦推開門的空隙,跌撞出去跑了——誰也不省得吃不著飯的女人怎麼有那樣驚人的氣力。
她是去砍定情的樹了。
握著對付柴的斧頭,蓬亂的頭髮遮住她發臭的大半身軀,狀似瘋狗。
她不只在怨男人,還在怨命運的不能自主。
仇春君,崔頌頌。也是罪臣之女,崔頌。
父有罪,落罪前將她送走了,但她顛沛中不幸墮入勾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