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四十有三,筋骨日漸衰朽,哪還能躬耕勞作?」吳覽想到今後情形,不免微微笑起來,驅散了些陰霾,「便支應個館學,收幾個村童弟子,將書念一念罷了。」
穠李一盞酒飲下,顴上紅潤潤地起了鮮妍的光彩。吳覽所見的女子中,青春妖嬈的也強勝於她,卻無一有她如此聰慧的風情。
「那,我呢?」她問,「官人將我安置在哪裡?」
吳覽目光無法與她相視。他做不到問心無愧,便愈發羞慚,但牙一咬,終將話說出口:「穠李,我歸鄉但只一人,你……自去吧,我將所余錢財盡數予你。」
穠李靜而柔和地瞧著他,並無他預想中的驚愕或傷懷,不過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已想到有這一日。」她緩緩道。
吳覽無言,眼瞧她獨自飲了二三杯,面色愈紅,眼眸里也有了霧一般的濕潤。
半晌,穠李道:「官人,你可曾想過,你因辜負了單將軍而心中懊悔,不願再做郭氏的官;可若你一走,他在朝堂豈不更勢單力孤?」
吳覽搖頭,面現頹喪,「我救不了他,何不早去。」
如同折柳攔不住單錚,吳覽同樣也救不了單錚。自古成王敗寇,以單錚英傑,有項羽之勇,又
有劉邦之雄,輸便輸在他竟同時有著兼愛天下的仁義。
他做不了梟雄,草菅人命而逐天下;也不能自污自棄,使人主臥榻安心。從他向郭顯稱臣的那一刻起,他便沒有了後路。
穠李與吳覽一樣,洞徹這一點。平心而論,對於單錚,她並無特殊的崇敬。她只想拉折柳一把。
「官人所求,與我不同。無論是我強留您在京,還是隨您回鄉,咱們都會彼此不睦,不如便各自離分。」她道,「您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當初若不是您,我與姐姐幾無立錐之地。人各有志,您守親眷的墳塋,我歸在姐姐身旁,與她同進退,也是一種圓滿。」
吳覽皺眉,「單將軍此次盜兵出征,已是大忌。折柳娘子下場未必中意,你又何必……」
穠李微抬手,以一個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話頭。
他們二人仿佛交談的不是各自的命途,而是家常的瑣事一般。吳覽卻只覺平靜之中自有一股駭人的潛流。他心底逐漸不安起來。
「官人想必覺著我傻。我想與官人講講我幼時的事,您便不難懂我了。」
逐漸燈昏夜深,一壺酒罄盡,不知不覺燭火也變得悠長,搖晃得壁上一雙人影幢幢。吳覽隨著她的話,仿佛年歲倒轉,回到了她娓娓道來的那些歲月。
【幼年的記憶十分模糊,從前的事她一應不記,只依稀從某一日起,忽而明亮起來。
她坐在道旁,因著餓與冷,茫然只曉得哭。白日裡行人忙忙碌碌,無人肯顧她一眼,偶有善心的,扔過去一角干餅,她便接過來吃了。
夜裡是最難熬的,風呼呼地刮進她衣襟,刀子似的;不知哪一條深黑的巷裡,又總有兇惡的狗追逐來,衝著她狂吠。
狗咬她,她跑便跑開了。她最怕的,還是人。人竟不如獸,她跑也跑不開。直到一日,她誤打誤撞,到了一處高大朱翠的門楣前。四面的屋舍,沒有修得這樣花花綠綠的,彩樓下掛著梔子燈,瓠瓜似的可愛。一入了夜,神仙似的娘子便點亮了燭盞,那梔子燈亮起來,驅散了濃而可怕的黑暗。
又有多少衣飾華麗的郎君官人們進進出出,幾乎踏破了此間的門檻。歡聲笑語,直鬧到三更後,才漸漸冷落。她安心睡在光亮里,不過一個時辰,天亮後,自有人將些殘羹冷炙一股腦傾出,她便撿了,竟也能吃野兔獐子黿魚之類的美味。
那門楣的匾上三字,很久之後,她方認得,寫作「青玉閣」。
過了些日,後門裡丟出來個磕了沿的破瓷碗,並一雙竹木的筷子,她不知它們因有什麼毛病才被棄了,只覺那碗上花朵好看,筷子也嶄新,便收作己用。
那一日黃昏,出來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娘子,便是一向撥燈點燭的那個,挑著一雙柳葉似的彎彎的眉,兩隻眼兒又大又亮,穿得一塵不染,連鞋底子都是乾乾淨淨的。她忙躲到一邊,卻見那娘子一手窩著湯婆,一手舀著個瓢,瓢里咕嘟嘟雜著米麵肉菜混合的香氣。
那娘子喚貓兒狗兒似的,不大耐煩地將她喚來,「怎麼還訛上我家了,真是……碗!」
她愣了半晌,忙將碗捧過去。娘子的瓢一扣,咕嘟嘟熱氣的羹菜便落進碗裡,香味直衝她天靈蓋。
那是一頓再美味不過的佳肴。
自那之後,她的日子過得奇妙起來。
那位娘子時常與瓢同來。她來時有熱騰騰的粥或飯菜;她不來時,裡頭隔三差五總拋出些怪模怪樣的東西,好比絮了綿的窄褥子、長短不一的木板條、塗了桐油的紙傘,竟還有幾雙厚底的布鞋。她將一應瑣碎都撿拾起來,在那一間後門的拐角,悄悄為自己搭了間小屋。雖比人家狗籠也不如,到底算是有了家。
就這麼拉拉雜雜,在那娘子的院牆外住了下來,一住便是半年。
天光漸暖,日子好過了許多。她手上的凍瘡結了疤,又褪了疤;身穿的是那屋裡扔出來的衣裳,很合身,想來是裡頭那幾位稍長的小娘子們穿不下的衣裙。屋裡時常傳出些絲竹之聲,很是動聽,她聽得也很是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