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應憐才從震然中回過神,贊道:「好一番盛世的光景……」
說未罷,心中不知怎的卻划過了許多不相襯的場面:度塵青黑悽慘的面、潤州破落的連片荒屋、伏牛村的章杏娘、千方百計投來寧德軍的流民、忍疼編葦箔的孩子……
天城盛景,那是一株紮根極深的盤曲的樹,吸飽了四圍百姓的脂膏,反哺滋養出血肉、皮毛皆光鮮亮麗的獸。
元羲指著城外一處突兀的彷如青黑流沙般的所在,道:「若是鐵蹄踏破,還能存幾分盛世光景?」
應憐微驚回神,依著仔細去瞧,那一點點四四方方的斑駁,連成一片,好比苔蘚、好比污漬,卻更為鮮亮,不時映照出明晃晃的日色。
「那是……禁軍?」她不敢確認。
「二十萬禁軍。」元羲接話,替她做了確認,「一些是周邊近日徵調而來,一些是常年操演的精兵。」
「要去征戰何方?」她艱澀地問。
他望著她,分明近在咫尺,卻彷如隔了江海,豐朗的唇中吐出兩個幽沉的字,「——江寧。」
應憐一時手足冰涼,不知作何反應。雖隱隱預見寧德軍與官兵之間,最終總有一戰,但萬沒料到,情勢如此之急,這一日來得這樣快。
太倉促了。
她離開時,江寧雖蒸蒸日上,單錚等人殫精竭慮,也不過才三萬的兵眾,與沂州軍二三萬兵馬遙遙相扶持,又怎敵這樣一支訓練有素、鎧甲精全的二十萬官兵?
她又一次想到宗契,心中便似繩索糾纏了一般,狠狠地一痛。宗契那樣的為人,哪怕心中有所牽念,也絕不可能棄城做個背信之人,城若難保,他必萬劫不復。
應憐不說話,元羲陪著沉默一會,不知是不是怕她怨怒,便為解釋,「官家輕率易怒,攻江寧之心急切,不願再蹈黃仲驌、六王等人覆轍,因此此一回發重兵壓境,便有一舉剿滅之意。」
「六王陷在江寧,他就不怕投鼠忌器……」她急切切說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渾身一冷,諷笑起來,「手足相殘的事也不是沒做過,怕什麼投鼠忌器。」
元羲毫不介意她的大逆不道,復道一句,「六王在江寧。」
六王郭顯,仍在江寧。應憐心中默念,半晌微微悟明,遲疑瞧著他。
話至此時,才是日將正午,卻有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驚動了二人。應憐回身看時,但見一道旋風似的人影,一身粗布麻衣,摘了頂頭箬笠,露出一張曬得黑黝黝瘦稜稜的臉,咧著嘴徑向此而來。
他一身風塵僕僕,驚了應憐滿眼,騰地起身,瞧看仔細了,「元平!?」
元平撲撲身上塵土,也不顧腿繃已是污泥深色,先喜氣洋洋地一拜,「應娘子!四郎!」
應憐才及醒悟,為何元羲要舍了大廟,非至這破落的山寺來燒香。
元羲向他點頭,「辛苦,事可還順當?」
「順當!」元平一路上山來,累得熱汗直喘,接了應憐遞來的粗茶,也不講禮節,咕咚咚牛飲得一滴不剩,才道,「我這一程可快,一個月不足,便已一個來回!話不絮叨,四郎,你教我辦的差事,我全辦妥了,那頭盡曉得事體,只是也為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通共人等不過五萬,這個難關怕不好過。」
應憐聽了個真切,心中約略明了,又掀起一陣驚濤。
不消說,能使動元平親自往赴一趟的地方,除了江寧,再無別處。元羲對外只道打發走了他,實則這樣機密的事,也只得元平這樣的心腹做得。
元羲又問:「可估說了哪時將至?」
「若不遇敵阻,一路行來,少說也得兩個月。這還是快行,否則半年、一年,都說不準。」元平說著,放眼望向二十里京畿處,狠狠一皺眉,「怎麼,集結如此,竟已要開拔了?」
「是。他已等不得,諭令催了三番五次,輜重已先去了,大軍不幾日便要開拔。」元羲嘆道,「我已盡力拖遲了大半個月,再多的時間,也爭不得了。」
元平方才一身歸家的心喜已漸漸消散,口中卻仍寬慰,「六王極有機略呢,他定能想出萬全的法子的。」
說著,忽想起什麼,又展開來眉眼,從懷裡掏出一物,卻仔細地交與了應憐,「這是我來時,高僧托我帶來的。我這一路過州縣,重重搜檢,書信萬不能遞,好在這物件他們不稀罕,才留了下來。」
應憐幾乎驚跳了起來,方才種種揣測,到今統統化為激盪心間的一股情緒,收了那巴掌大的雕花小匣,顧不得打開來瞧,急急地問:「你見著他了?他如何?一切可還好?他、他怎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