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的風有些緊,裹挾著熱浪吹在范碧雲臉面上。她木然任著風吹,繚亂的鬢髮細微地刺著臉頰,是祝蘭輕輕地替她撩開,別在了耳後。
范碧雲忽活了回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的手,哀求已極,「你……貴人放了我吧,我不敢肖想了,我情願再回元家。他家要敗了!我落不了好的!我、我跟著他們吃苦受罪,遂你的心意,好不好?」
此時祝蘭卻又仁慈起來,笑她說傻話似的,「跟著我不好麼?宮裡去過鮮花著錦的日子,強似在元家行將就木。你好好的,今後不再叛我,我必給你指一條明路。」
她寬和大度地笑,范碧雲瞧著瞧著,哇一聲卻哭了。
那時她光顧著怕,全然忘了她話中之意。這是范碧雲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登上洛京內城的城樓。她以為她從此將被困鎖樊籠里,再不見天日、不得安穩。
很多年後,當她兜兜轉轉,又回到曾所厭惡的那種庸碌卑微的生活,在城下徒然仰望城樓,才發覺原來那裡離天那樣近。她站在那裡,伸手能觸及蒼天、展翅將欲翱翔。
她曾有機會翱翔,卻終被浮雲遮障眼目,生生剪斷了自己的翅羽。
第116章
芭蕉綠,芳時歇
應憐同元羲回了舊宅。
說是舊家宅,實則二年前被查封後,早已歸了他人。那一戶就著原先屋院園池的格局,改改修修;又嫌主家曾有逆事,在堪輿風水的指點下,填了一園小池,尤其將先人祠堂掀了個底朝天,植上了鬱郁的花木。
應憐立在一叢叢蔥蘢爭艷的薔薇與素馨之間,艱難地辨認祠堂前曾矗立的那塊碑的方位,卻只瞧見一片連綿的青翠朱紅,茉莉歡暢地拂過同樣歡暢來去的女使的裙裾,毫不再殘剩那一道長長的拖曳的血痕。
父母所居的正堂也已被推倒重修了。應棲院裡、他向來最愛的那塊假山石被挪在了新的小池畔。一切面貌全非,全無了舊人的痕跡。
家中舊仆各自流落,零星幾個被尋回,圍簇著她,一時嘈嘈雜雜地說話,一時悲悲切切地笑,一時背過身去偷偷抹淚,爭相打理家事。
元羲道:「屋宅、奴僕俱是官家著意為你尋回的,可見他念應公舊情誼。」
「是啊。」她覺著有些恍惚,眼前之景處處熟悉,又處處透著陌生,教她悲也不知悲從何來,「我家為他獲罪,這本是人之常情。」
他們一面走,卻又在一處天井的廊外瞧見一株巍巍碩大的芭蕉,葉葉如蓋,深青新翠,溽夏里說不出的蘊涼可愛。
「這芭蕉竟也還在麼?」應憐說不出的感慨,如重逢了舊友,輕輕捏著它伸來的一枝大葉,欣喜地瞧之不盡,「還是這般綠映映的……不過仿佛矮了些。」
元羲於她身畔,見她鮮妍清婉的面容,半臂襦裙像極了芭蕉最嫩的一點蕊黃,笑靨比翠玉流光更留人心魂,不由望了良久,便忽地憶起一幅畫面:她髫齡丫髻,歡笑地在芭蕉葉底穿梭,與他玩捉迷藏。
那也不知是多久以前。這株芭蕉望著他們長大,從兩小無猜,到情意逐漸懵懂。
「那是你長高了。」他道,清潤的聲音教人想起芭蕉葉間拂來的風。
應憐心有所感,似笑似嘆了一聲。
此時女使又來問,先前朱女官送來的那幾車行囊家當怎樣安置。應憐一一吩咐了,有條不紊,又格外教仔細當中那一盞紅鯉無骨燈,擺放到她床頭去;過後才來與元羲說話。
元羲噙著笑,微有些出神,待人走後,才道:「你如今,很有當家做主的模樣了。」
他說罷,又怕這話勾起她惦念亡人的傷心事,隨而換了個話茬,「朱女官攜了你的行李,卻未與你一道歸來。我聽了些風言風語,道你與……」
他難得遲疑了一下。應憐卻瞭然,情不自禁有些臉熱,卻坦蕩應了,「我與宗契師父同行而來。」
元羲沉默了一晌,漸漸地,俊明的臉上隱約頹然了下去,卻也不再像從前,聽到他的名姓,便要捕風捉影地狐疑、惱怒。
但終究還是不肯死心,再問:「你……你十分看重他……」
「我心中有他。」應憐接了他的話,神色鄭重,無一毫隱瞞,「且我與他,早已許了百年之好。」
——那麼我呢?
元羲極難、極澀地將那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咽回肚裡,死死按住,不讓再冒一點頭。
他瞥眼匆促地瞧見芭蕉,瞧見枝幹上深深淺淺的一片斧痕,那是花匠斫去的幾片老舊的蕉葉;便驀地一念了悟:我是她已斫去的那片蕉葉。
芭蕉常綠,哪怕再過數歲隆冬,新葉翠色轉深,並不枯敗。可因查抄府宅之時,兵荒馬亂,傷倒了那幾枝蕉葉,轉過年來,它們便被斫去了。
他便是被斫去的傷壞的蕉葉,宗契則是生發的新葉。
她仍是這一株盎然的芭蕉,甚而比往昔更修挺碧翠,只是再不必有他。
他點點頭,開口才覺喑啞,又說不出道喜的話,只枯涸地擠出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