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中目光清風似的在她臉上吹了一圈。
「殿下早慧,又是全才,才人見忌,自古已然。才華招致天怒人怨,倘若不加注意,三十而折,是免不了的事。」
林忱的眉心狠狠抽動了下。
她不是那種生死置之度外的得道之人,她年紀輕輕,尚沒體會全人間是什麼滋味,並不想短折而死。
「如何注意?」她問。
李守中捋了捋鬍子,說:「吳干越鉤,輕用必折,匣而藏之,乃精其全。」
林忱的手捏緊了,她身體往後挺直了背脊,問:「先生是要我回歸山野?」
李守中勸道:「京城繁華,卻消磨人心,在山間做個閒雲野鶴,延年益壽,豈不更好嗎?何況,京中的聰明人可不少啊,殿下以為自己得天獨厚,殊不知早已有另一輪太陽正在冉冉升起。」
林忱沒有在意另一輪太陽,只是緊緊盯了他半晌,忽而脫力,哂笑了聲,輕輕撥動著白玉盒中的棋子。
她黑眸冷極了,垂下的眼睫投落在眼下,寂寥地烘托出一片影。
「閒雲野鶴?」
「延年益壽?」
她問了這兩句,語氣像是冷嘲的霧。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您的妻子、徐夫人,她活了多少年?」林忱唇畔始終掛著那絲令人難堪的笑,「她才三十四歲,凍斃在平城冬日的河水裡。先生家世世代代都是名門,您是家中嫡次子,身世高貴,上蒙祖蔭,下有兄弟,自可以游遍名山大川,還能搏一個出世的好名聲。」
「可我們在平城是怎麼過來的?我們無名無姓,哪怕下山購置田產房宅都是難事。您以為我貴為公主,就會有所不同嗎?沒了太后、沒了文淵閣,我是什麼人?不過是隨風漂泊的野草、任人宰割的牛羊罷了。」
她的表情冷寂下來,眼角卻帶著紅,仿佛對眼前的一切,尤其對這位名士,心灰意冷。
她多少是期待過的,既能做徐夫人的丈夫,必定有些過人之處。
可沒有,他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樣自以為是。
李守中只是沉默地接受她的質詢,臉上的褶皺深深堆起,愈顯蒼老。
他苦笑了下,道:「看來我把殿下惹怒了。」
林忱飛速否認道:「我沒有發怒。」
她用手帕掩住了臉,深深吸了口氣,隨即站起,想要離開。
「阿恕當初為什麼要走?」
李守中只用一句話就留住了她。
「殿下想沒想過。總不會是為了你娘吧?若她真一心效忠青海徐氏,當初也不會在你娘和太后之間搖擺不定了。」
李守中拉著她,請她坐好,自己也正色起來。
「你知道?」林忱瞥著他,按住額角,捺住失控的情緒。
「我猜的。」李守中說:「我們夫妻數年,總能摸清一點她的心意。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問殿下,你對太后建立文淵閣的初衷又了解多少呢?」
「不能全知,但解一二。文淵閣是一套完全由女官主導的行政體系,制定國策、宣曉御令、接觸民生,換而言之,若是人員齊備,便另一個獨屬太后的小朝廷。」
李守中點了點頭,說:「坊間朝野都傳聞,太后建立文淵閣不過是想自己做皇帝,女官替代了宦官,成為她的鷹犬。可他們都錯了,太后想要的遠遠不是這些,她不在乎自己還能掌握朝局多少年,也不在意生前身後的榮辱,她希望她建立起來的文淵閣,此後可以超脫出佞臣爪牙的身份,真正地融入朝廷,更新疊代,生生不息。如今,文淵閣已初具規模,可要真正立住腳,要走的路還太長了。」
「所以?」林忱點著棋盤,不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
「所以,這條路必是腥風血雨的,也是不光明的。」李守中著重道:「當初是阿恕先提出文淵閣的構想,也是她許諾了太后宏願,但她沒想到,這條路這麼難走,走到一半,才發覺已經背離了航向。阿恕是個頂善良的人,聰明才智也是世間罕有,可她心軟,不能承擔無邊殺伐帶來的業障。要拔除世家、制衡群臣,就要不斷地對朝野上下進行清洗,許多忠貞之臣,還有那些老弱婦孺,都跟著被殃及。那時往往一人有罪,三族盡誅,加之先帝同太后又爭執不休,阿恕為了少死些人,沒少在他們中間轉圜。」
林忱聽著,過了許久方才說:「徐夫人是自願離開的,我知道。」
李守中有些著急,他前傾了身子,道:「不,殿下,你還沒明白。當初阿恕面臨的困境又會重新回到你身上。你想一想,太后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她在大事之前,必要趁著最後的年月清除文淵閣存在的一切阻力,到時,就不得不啟用那些投機取巧的小人,朝野上下又是一番震動。而你,在她身後,又該如何控制這些小人,使他們既不禍國殃民,又能為你所用?」
林忱已經完全冷靜下來。
外面的雨勢愈急,一陣風吹來,密雨吹進亭子裡來,打濕了她的衣擺。
天上紫電閃個不停,襯得這孤亭搖搖欲墜。
「我沒有徐夫人的胸襟,更沒她那樣的良心。」林忱撿起一枚子落下,「我會奉行太后的遺命,將阻止文淵立世的人,殺盡。」
空中一道驚雷劈下來,緊接著,燦如白晝的閃電接二連三地亮起,四周樹木狂擺不止,將她最後兩個字淹沒在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