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笑著,說:「朕總是很無聊,但今夜不是。」
宮女便也笑笑,她的笑像是雪地里的第一抹青色。
「我在想明天。」他望著宮女的眼睛,認真說:「我想母親了。」
宮女有些愕然。
她想皇帝不過是深夜拿她來取樂的,哪裡想過他會說這樣情真意切的話。
她這才有些慌張,琢磨了一陣,笨拙地說:「太后也是想陛下的。」
皇帝把臉埋在枕中,悶悶地笑。
笑了一陣,去握她的手。
「你的手好冷。」他一怔,道:「快上來。」
宮女不敢,只坐在床沿上,搭了個邊。
「母后真的會想我嗎?」他喃喃自語,心裡其實有答案。
太后才不會想他,若想,也是想他不要出現。
可這樣一想,心裡又很痛。
因為他還是希望太后想他的。
帝王的權柄對他而言是很遙遠的東西,可母親之愛人人都有,難道唯他連這點溫情都要被剝奪?
宮女坐在他身側,小聲說:「陛下若睡不著,奴婢為您唱一曲安眠?」
皇帝點了點頭,還一直拉著她的手。
宮女唱起來,那調子溫柔純澈,絲毫不帶男女之意。
讓人很安心。
皇帝沒一會犯起困來,朦朧間,感到那手從自己手中抽離。
他想拉住,然而潛意識裡知道,時間已經夠長了,再待下去,兩個人都會有麻煩。
「你要走了?」他模糊地問。
宮女點點頭。
「…鳶兒。」皇帝輕輕一喚,「你叫鳶兒是不是?」
宮女回首,滿是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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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
蕭冉立在最高一層,冬日拂曉的風冷冷地刮骨而過。
她披著黑呢披風,頸下兩側兩顆金紐扣,中間牽連著扣住領口,裡邊雖已經換了宮宴禮服,但發束得還很利落。
她自這宮內最高處遠望去,禁宮門口已亮起了華彩長龍。
朝臣在前、預備進宮的海外使臣在後,人人手裡提著橙黃的燈籠,宮門上巨大的琉璃彩盞亮起來,緊接著沿主宮道次第亮起各色宮燈。
那些亮起的光使得向來靜寂肅穆的皇宮流動起來,在一片黑暗的地上,與天上流淌的銀河兩廂映照,如空中懸了一面鏡子,將天上景象投射至人間。
蕭冉攏了攏披風,身上仿佛還淺淺有絲血腥氣。
她是方從詔獄裡回來。
雖說審理南蠻使節是用不著私刑的,但地牢陰暗不詳,人人去了都嫌晦氣,上京女子尋常在門口望一眼都拍上半天袖子。
蕭冉從前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地方,她小時過得很混,直至幾年前才收心做事。
青萍從樓下跑上來,俯耳道:「哈爾王子派來要人的那個走了,走時陰沉沉的,不知還會不會去找旁人。」
蕭冉捋了捋鬢邊發,說:「不高興便不高興吧,哪能人人都滿意呢。這南蠻的王子倒通漢人的陰謀伎倆,還會找賄賂的門路。」
她閉著眼,迎面的風吹得她面頰泛白。
「一會大臣與使節們先進宮,暮時太極殿前集市就會開起來,貴眷們進來是最亂的時候,一人一事都要記好了。雖說巡防是禁軍負責,但這集市上一舉一動還要錦衣衛化作便衣監視,到時我會親自出來。」
她偏頭問:「這十隊人是裴將軍提前劃分好的,給我的那隊,牽頭的是誰?」
青萍連忙瞅了眼小本子,道:「是…竹秀,這名字倒是熟悉,是哪個來著。」
她正苦苦思索,蕭冉轉身,斗篷被風吹起老高。
「三年前平城事變時,他一直緊隨姑姑左右,我們也是見過的,還叫他…」蕭冉莫名住了口。
她住了口,是希望別人繼續問下去,可青萍仿佛對此不甚感興趣,轉而說道:「一會宴會上有許多樂伎舞姬,個個技藝都是好的,想來比抱月樓強許多。」
談到這聲色之事,蕭冉反而興致缺缺,沒再接話。
青萍偷偷瞧她,猜自己這話是轉錯了,沒能逗人一樂。
姑娘這幾日笑得太少了,她想,雖然瞧著還是很精神,可到底少了些什麼。
像一朵鮮研張揚的花褪了色,唯剩下一花枝強撐著花的妝面。
她這樣想,可也不敢說揣測得十分對。
因為蕭冉向來是兜得住的性格,天大的事面上也只有一點點。
她辦事還是利落,迎來送往也不曾出差錯。
若像話本里所說,心神憔悴支離,那也不至於。
所以青萍說不好,日前那一場重逢在她心裡占了多少分量。
正想著,迎面過來一支五人隊伍,打頭是位高眉深目的青年。
一見他相貌,青萍便想起來了。
還有那把刀,瞧著也稀奇。
蕭冉已走了上去,對那人笑著比了一下:「幾年不見,長高了。」
竹秀低頭笑笑,還是那副老實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