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見誰的血?」
朱瑁將奏章碼好,碼得整整齊齊。
「那就要看,是誰想見朕的血了。」
「陛下可有萬全之把握?」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朕無害人之心,只怕有人等不及了。朕得讓想害朕的人睜大眼瞧瞧,什麼叫作君,什麼叫作臣。」
他從榻上起身,提筆,在宣紙上寫了個「臣」字。
「梅卿,你瞧,上古造字,臣的形狀,便是豎立的眼睛。人只有在低頭時,眼睛才處於豎立的位置。所以,臣,便是俯首屈從的意思。若不肯俯首屈從,生了異心,目中無君,臣便不像臣了。」
他放下筆。
「臣不臣,君不君,綱常便沒了。」
梅川抬頭:「陛下,祭祖那日,是否……」
朱瑁伸出手指,放置在她的唇邊:「梅卿,你什麼都不必知道。你為朕操的心已經夠多了。這回,你只需看戲就好。」
他的眼裡有一池秋月,格外清涼。
月在煙塵明滅里緩緩地漾著,波涌潮流。
他喚來馬之問:「吩咐內廷監的秦福,給全貴妃趕製一身大紅色的袍服,並一頂九珠冠。」
馬之問答應著,去了。
梅川心跌宕著,聯想到宮門口的侍衛,她道:「朝野諸人,各懷心思。陛下真的能保證……」
她知道此時若說些不吉利的話來,難免喪氣,激怒朱瑁。
想了想,她轉了話頭道:「微臣想給陛下講個故事——」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朱瑁。
「從前有個漁夫。他織了一張網,欲作捕魚之用。可待到捕魚那日,天暗風大,漁網不知何時,被礁石割破,漁夫反倒被拉入水中……」
朱瑁似不想與她說這個話題。
他道:「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梅卿,朕與你的孩兒,便叫樂康,何如?」
他對這個孩子那般期待,那般篤定。
荒謬又諷刺。
朱瑁道:「梅卿,人的一生,或許會遇見不止一份感情,但最終,只能與一人終老。這是天意,是命定。朕會好好待你。朕不計較你從前心裡有何人。朕只希望,往後餘生,你的心裡會給朕留一個角落。那個角落裡,只有朕。」
梅川無言。
文德殿中,一片沉寂。
她行了個禮,告退。
朱瑁道:「梅卿,朕自與你相識以來,總隱隱覺得,朕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在西都受了重傷以後,那種感覺愈發濃烈。近來,不知怎的,晨起暮落,起臥之間,那謎底仿佛就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梅川道:「陛下說笑了。」
這時的他們,都沒有想到,謎底真正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剎,千萬年的因果,全都知曉的那一剎,也正是永別之時。
他們註定會遇見。也註定要擦肩而過。
那一點點清淺的緣分,是朱瑁前世今生的悲哀。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遠處,瓊音閣的伶人幽幽地唱著。
那曲子,仿若讖語一般。
翌日,聖旨下,淮王朱珩被罰去守皇陵半年。
淮王走出內廷監,便看見梅川在等她。
淮王道:「二表姐!你果然救了我!」
梅川揉揉他的頭:「我送淮王殿下去皇陵。」
淮王忙不迭點頭。
一路上,他跟梅川說著:「皇兄果然還是仁慈的。守皇陵……其實,我也很想多陪陪父皇和母妃。二表姐,你知道嗎?我離開京都的這段日子,常常會想起從前的事。我背會了好多的文章,可惜父皇母妃不在了,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了。未央宮庭院中的草長得很深了。二表姐,你說,等我到了黃泉碧落,父皇和母妃還認識我嗎?」
他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再過數十年,我的模樣會變吧。人都是會老的。父皇和母妃只見到我年少的樣子,等我上了年歲,他們在那邊還知道我是他們的兒子嗎?」
梅川道:「會的。他們會認識你的。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他們的孩兒。血脈不變。」
淮王聽到這話,放下心來。
他緊緊靠著梅川:「父皇母妃剛離去那陣兒,我難過極了。我怨恨這宮闈,也恐懼這宮闈。我在藩地的時候,常常仰頭看天上飛過的鳥兒。我對著鳥兒說話。有時候,鳥兒會落在我手臂上,像是聽懂了一般。我想明白了,我不該怨恨任何人。這世上,不管是誰,做錯事,都該受到懲罰。母妃……她做的錯事太多了。怨不得旁人。」
梅川看著他:「淮王殿下小小年紀,能這麼想,很難得。」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在藩地吃到一種很好吃的年糕,想著給二表姐帶一些來,臨行的時候,下人們催得緊,忘了……等有機會,二表姐去我的藩地玩兒,我給你買多多的年糕,好不好?」
梅川溫和道:「好。」
馬車到皇陵的時候,梅川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躲在一棵粗壯的楊樹後東張西望。
她心中猜到了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