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官人,舊人總算吧?
萍萍合唇、默認。
「哦?哦——」打聽的婆子一音四聲,起承轉合,「那大官人怎麼稱呼?」
「晚輩姓柳。」
「國姓呀!」婆子拔高嗓門追問,「大官人家裡做什麼的?」
「晚輩從前和萍萍在潤州開湯餅店。」柳湛看向萍萍,斂笑,凝眸,「後來我不對,把她氣跑了。」
一跑就跑出幾千里。
婆子旋即回首,同另一張四人桌擠的八名婆子和小娘子對視、挑下巴、點頭——說什麼來著?
大家都猜對了吧。
婆子回頭,接著四、五名小娘子亦走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氣跑娘子,那是你不對。」
「活該你娘子不認你,氣反過來,多受一受。」
「好好哄哄萍萍。」
萍萍辯稱不是娘子官人,卻被淹沒在如浪人聲中。
她無奈鼻息出了口氣。
眾人仍在打破砂鍋問到底,連煮麵的廚娘都湊到桌邊:「開湯餅店的?瞧你周身矜貴,甩手掌柜吧?」
柳湛笑著搖頭:「都是在下掌勺。」
「真的?」
「千真萬確。」
小童們也醒了,湧進伙房四處尋人,平常總喚萍萍娘親的,貼近前聽見大人言語,立馬就問:「阿娘,這位是爹爹嗎?」
萍萍剛要否認,柳湛就抬手笑著摸了摸女童腦袋:「好俊的女娃娃。」
他學本地人說話,還從袖中掏出個金鑲玉的長命鎖給女娃掛上。
萍萍垂眼:好哇,有備而來!
女童低頭攥著鎖,轉身就要向同伴炫耀,柳湛抬手:「等等!」
女童停步回頭,柳湛又摸出一把糖,遞給女童。一下子孩童全跑來要糖,柳湛笑眯眯挨個分發,而後似不經意推了一小把到萍萍面前:「要不要吃?」
「我吃湯餅。」萍萍拒絕。
柳湛臉色僅一霎黯淡,就重恢復柔和。隨侍們抬著箱子進入伙房,將風車、布娃娃、紙鳶,陀螺、毽子……各色各樣的小玩意發給孩童們,又給娘子婆子漢子,人人發一張百兩交子,男女老少都送到心坎上。
一時間許多人擠在這桌同柳湛道謝,萍萍面無表情盯著柳湛,他回禮時趁機瞥向她。萍萍的眼神無聲說:漫天撒錢,陛下破費。
柳湛抿唇,原本就彎的眉眼弧度愈深,笑逐顏開。
第三次清晨,萍萍再次來用早膳時,發現伙房裡面一夜變樣。
店門口兩側掛著紅燈籠,牆上貼了吉字和福字,點單的名稱價格牌亦掛在架子上,換了五張寬桌,內侍們進進出出,運的皆是鮮肉麵粉,還有二人灶前軋面擀麵,案板上十來個空碗,並蔥、魚皮、筍潑肉和小排配料。
柳湛在灶前忙碌,鍋里騰起的熱氣令萍萍一陣恍惚——他將伙房變成了三水湯餅的模樣。
亦或者說,他將三水湯餅搬來青城山善堂。
萍萍想到當年是他果決離開潤州,剛經營起來的湯餅鋪說賣就賣,才重硬起心腸。
柳湛見到萍萍來,一笑,將剛煮好的一碗銀絲面添上魚皮臊子,推給她:「四,戴紅絲繒髮帶那位娘子。」
這是他倆賣湯餅時的編號,四是左上角落裡那張桌。
萍萍沒像在潤州那會跑堂送面,徑直略過灶台,柳湛伸手抓向她胳膊,快挨著了,卻陡一收:「唉再等等。」
他重推過來一碗,蓋滿筍和小排,沒有加蔥:「這裡還有一碗,給你煮的。」
片刻,萍萍端起碗道了聲謝,自去找位置吃了。
柳湛不敢回頭視線追逐,因為他已經被灶台的蒸氣熏得熱淚盈眶。
這一天早上,柳湛給善堂里所有人都煮了面。
不知是面真好吃,還是財帛動人心,萍萍開始無論走到哪,都能聽見旁人說柳湛的好話,勸和。
每每這時,萍萍都回說莫要勸了,有一回在溪邊,她被圍得實在脫不開身,說了句狠話:「你們瞧這溪水,能倒流嗎?」
說完無意遠眺,才發現柳湛立在溪對岸。
萍萍心沉了下。
不知道他聽見沒有,反正第二天還是笑呵呵煮麵,逢人就打招呼,包括萍萍。
好像善堂里的人突然就和柳湛熟了起來,有一回辰巳之間,萍萍路過後院,竟掃見柳湛在幫忙掃落葉。她頓住腳,已經走過去的人,倒回來瞧,才敢確認。
翌日,傍晚,她又發現柳湛在打掃正堂。萍萍忍不住了,走進去注視了會,柳湛才停下掃帚,回首對視,旋起唇角。
四下無人,萍萍直言:「堂堂天子,不在朝堂上安邦治國,卻在這裡執帚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