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丁曦卻真的成了怪物,他眼睜睜看著她身上那處被劍刺出的傷口快速地癒合,須臾之間,光潔如初,而丁曦仍是像無知無覺一樣跪在那裡,死死地摟著丁符的骸骨,整個人陷入了恍惚里,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
他徹底地瘋了。
他一次次提起劍朝著丁曦砍去,像是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然而直到劍被折斷,她仍是完好如初。
「妖畜——」
他扔了斷劍,又召出靈鞭,瘋狂地朝她身上甩去!
他神色猙獰,帶著莫大的恨意,一邊揮手一邊癲狂地大罵,「你不是我女兒,你是怪物!怪物!你鬆手啊!把我兒子的屍骨還給我!」
火燒成了海,血燙成了火,天地被染成了濃稠的猩紅,映出她滿身洗不淨的罪惡。
而她死死地摟著懷裡的屍骨,像是已經抓著自己的命。
太冷了——
丁曦閉上眼,身後的鞭聲忽然斷了,她父親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在她眼前重重地跌跪下去,死了。
於是她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越過她父親的屍身,開始踉蹌著往前走,然而走著走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瘋了一般往前跑了起來——
她從寒斜山跑下來,又一路朝南,奔向無邊無際的冰川雪原,急促的喘息聲散在風裡,她聽到自己心裡有個聲音在喊:
「快走,丁曦!不要殺人、不要等你師尊回來看到!她會恨你,她一定會恨你!」
可是她又忍不住喃喃道:「可是師尊,你在哪?你能不能救救我、救救阿符——」
然而過了一會,那個聲音又喊:
「不——不對,你不要回來!我是個怪物,我會害死你!我不要害死你!」
那些語無倫次的聲音在她耳側不斷響起,她覺得自己也快要瘋了。
她越跑越快,仿佛在躲著什麼,甩開什麼,就這樣不知多久之後,終於某一刻,她筋疲力盡,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轟然跌倒,抱著懷裡的屍骨徹底失去了意識。
而記憶卻沒有在這裡停下來。
她昏迷後的夢境裡陷入昏迷,醒來後,卻發現自己仍在夢裡,而那漫長的、曾被她忘卻的回憶還在繼續。
她被人救下了。
救她的人,自然是瀟湘子。但當她睜著恍惚的雙眼看向瀟湘子的時候,對方什麼也沒問,仿佛已然知道了一切,只是將她帶到了西境的平鄴城,親自照料她。
她是從那時開始常常做噩夢,每次只要一閉眼,必定會被突然的亂夢所驚醒。她依舊常常感到頭疼,但所幸瀟湘子用了什麼法子,一點一點減緩了她的頭疼。
等她徹底恢復過來,已然是在半年後。
但她終究是受了刺激,雖然會在瀟湘子面前勉強自己笑一笑,但也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有時整日整日的不說話。
而在這時,人妖兩界的爭亂已然徹底在整個西境蔓延開來,瀟湘子將她安置在平鄴山上,自己則每日下山殺妖救人,早出晚歸。後來有一日,瀟湘子到了天亮仍未歸,丁曦下山去尋,走到平鄴城街道的一霎那,她才發現外面已經亂得厲害。
街上到處都是橫陳的凡人屍體,唯有殘存的修仙弟子還在與四處為害的妖族拼死相鬥,幾個人用盡力氣斬殺掉一個,不久後又會出現一個,咬死更多的人。
人間已經亂了。
丁曦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開始重新拿起了浮游劍,又是怎麼開始與匆匆趕來的瀟湘子一起斬殺妖邪。她像是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地跟著她的師尊,一路像西邊殺去,又在沿途救下無數身受重傷的人。
瀟湘子的醫神之名,便從那時開始在西境傳開。傳言裡,說她醫術絕頂,修為高強,身邊帶著一個叫做丁曦的少女,少女背著一具骸骨,與瀟湘子二人一人一劍,一路從平鄴城往西而去,逼得那些妖物一路後退,直到西境邊陲的古妖都,再無妖邪敢在此出現。
因此,世人開始尊稱丁曦為小醫神。
然而丁曦卻對這些傳言無動於衷。
她在無數次的殺戮與救治中變得麻木,數不清是有多少條性命在她手裡被扼殺,又有多少性命在她手裡被挽回。她變得越來越話少,臉色也越來越冷,再也沒了從前愛笑的影子。
而瀟湘子與她在某一次的救治中走散了,等丁曦回過神來,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過她了。
再後來,西境開始恢復過來,那些被她救下的人開始幫著重建城池,白寅殿的弟子也退了回去,開始在西境建立起關卡用以抵禦妖邪入內,三大險關也是在那時開始被重視而利用起來。
丁曦終於不必再殺,也不必再救。
於是她開始往回走,背著丁符,從西往東的屍骨,一路穿過無數沼澤山川,到了混沌之地的一處西邊城鎮。而後她在那裡再一次遇見了瀟湘子,她告訴丁曦,她找到了秦茲。
丁曦在聽到這個名字的一霎那,忽然明白,她的審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