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最後活著的幾個月,不僅對她動手,欠下債款,找了新女人。更可惡的是,他還謀劃賣掉雲吞店,拿著所有錢,跟小三遠走高飛,只把欠款留給何蘭芳和女兒。
何蘭芳初發現時只覺得天都塌掉,枯坐在家裡,滿面淚水,把回來的陳篤清嚇到,連連問舅母怎麼了。何蘭芳一時慌亂,哽咽著將事情都告訴了還是未成年的陳篤清。
阿清腦子聰明,都能考上港大,或許也能勸他舅父回心轉意?
陳篤清的確聰明。
幾天後,何蘭芳得知老公意外車禍身亡。
她想起幾天前,看到陳篤清在洗褲子,用力之大,像是要將那褲子洗破,她連忙過去要幫他,陳篤清卻一臉慘白,愣愣地不肯將褲子給她。
他抓著的褲腳有一片暗紅,怎麼也洗不掉。
何蘭芳愣了好一會兒,從陳篤清手裡搶走了褲子。後來很多年,她心緒不安時就會拿出那條褲子,看一看,洗一洗——阿清為保護自己做這麼多,她不能讓他失望。
何蘭芳閉了閉眼,再次掙開時,眼神已經無比平和堅定。
「陸生,你也許知道,阿清雖然叫我一聲舅母,但我老公只是他母親家的遠親。阿清母親嫁的人家極其富貴,我們同他家早無來往。所以當年阿清和他父親來維港時,我們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不然以我老公的性格,不怕你笑話,定會登門看看那富貴親戚有沒有好處給他。」
陸定默默,陳篤清的身世背景他已經了解的很清楚,如今聽何蘭芳這個當事人說起,感覺更加真實。
「直到阿清找來雲吞店,我們才知曉原來他母親在來維港的路上已經遇難,他父親帶來的財物也在路上被人搶到所剩無幾,雖然能維持他們父子二人生活,但他父親到維港後一直沒有工作,又被一波波人騙錢,還染上了賭癮,最後只能搬到九龍城寨那種地方討活。還好阿清他命硬,逃了出來......」
陸定瞳孔猛地緊縮,緩緩轉過頭,死死盯著何蘭芳,聲音微顫。
「你說,阿清曾經在九龍城寨生活過?」
何蘭芳一愣,點點頭,說陳篤清十三歲那年找到她家的,之前大概有幾個月都住在九龍城寨,後來他父親因為欠人錢跑路,他一個細路仔實在過不下去,才依據母親早前說過的隻言片語,找到雲吞店......
直到坐上車,陸定腦中還回想著何蘭芳剛剛說的那些話,他神情緊繃,臉上肌肉都微微顫動,手指死死抓著方向盤,呼吸都變得困難。
九龍城寨魚龍混雜,生活條件極其差,有時就連基本用水用電都會出問題,是維港最黑暗的存在。
他太熟悉那裡了。
因為他曾經住在那裡許多年,包括陳篤清住在那裡的幾個月。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阿清望住自己的眼神中總像是盈著一窩淚,因為他好早好早前就認識自己。
不覺中,陸定眼眶已經紅掉,他深吸口氣,控住情緒,也剎住車,望向車窗外——城寨多年未變,烏壓壓一片,猶如一頭吞噬所有生命的怪獸。
下得車來,熱氣兜頭襲來。
同屬一島,陸定總覺得,九龍城寨的夏天比維港其他地區要熱兩分,難挨兩分。
尤其那年,正逢磐石會換屆選新龍頭的關鍵時刻,幫里一方勢力想要拉攏自己,吳阿麟對陸定愈發疑心,小動作頻頻,他爭了幾回發現無用,索性放下幫里事務,躲回九龍城寨。
酷暑悶熱,對窗新搬來的鄰居又在不停打自家仔,吵得他頭裡像是有萬馬奔騰,於是陸定從床上暴起,猛地拉開窗,大吼「收聲」。
這裡樓宇相鄰極近,密密麻麻如沙丁魚罐頭,他這一吼,對面看得是極清楚。
他面目冷峻,凶神惡煞,未著衣衣的上半身還有駭人紋身,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古惑仔。
對面那衰人好久才訥訥憋出一句:「你是誰啊?」
陸定冷冷:「你再打,我就是要你命的人。」
那人憋了一臉便色,哼哼唧唧的將打人的椅子腿隨手一扔,就扔到被打的細路仔身上。細路仔一動不動。陸定瞥到,那細路仔有一張格外清秀,但麻木的臉,望過來時眼神極冷。
那就是陳篤清了。
九龍城寨家家大人都打仔,但能把椅子打壞的也罕見。
陸定便多關注了那家人兩分,他發現那細路仔平時總是躲起來讀書,別的細路仔欺負他,或者找他玩他都不理,只埋頭看書,陸定掃過去,全是不認識的英文字母。
陸定在的時候,陳篤清父親就不大打他,陸定偶爾會從這邊窗戶扔出幾塊零錢,讓陳篤清去給他買包煙和盒飯,拿回來,陸定先抽菸,盒飯就扔給陳篤清吃。
陳篤清吃,但不說話。
陸定很長時間都以為他是個啞巴。
陸定走過記憶中的擁堵老樓,繞過團團纏繞早已無法分開的線路,走進最靠裡面的一處,往上望去——
他和陳篤清當年住過那層,如今兩戶由一條晾衣杆連接在一起。衣杆上掛著幾件T恤,濕濕嗒嗒的,這個天氣,如果不下雨,大概要明天晚上才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