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的人像飛出布面,向他走近來,女人和男人卻走遠,面容慢慢模糊,雜糅成斑駁的一團。
後來他的畫筆斷了,卻摘不掉骨鐲,走不出夜霧中的森林,直到精疲力盡,完全迷失。
又過多時,有誰喊他的名字,他聽不懂別的,只覺得或許該回應。於是等找回點力氣,他睜開眼,看到白森森的病房,和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商沉釉,他從未見過的商沉釉。
滿面塵埃,眼眸通紅,瞳邊占滿血絲,頹然跪在他的病床前,攥死他的手,一向挺立的雙肩抖得不成樣子,惶急地在哀求什麼。
他說了什麼?
也是在讓他原諒、要他祝福麼?
笨。江沅聲扯動唇尾,沒情緒地笑了笑,抬動指尖,他捧起那張臉。
真是好可憐啊,他想,那就原諒你吧。
我的Chio,我原諒你了。
或許是做對了,在這一刻,命運高抬貴手,江沅聲順利得救,不再有那種劇烈的噁心感,四肢輕鬆,從未有過的輕鬆。
更重要的是,放棄掉情緒,江沅聲連恨也不再恨了。
「哥哥。」他笑盈盈地說,「我醒了,這次又讓你擔心了麼?」
江沅聲眼前沒有鏡子,也就看不見,此時此刻,自己的笑容完全是空洞的、死寂的,仿佛裝飾雕塑的完美假殼。
那不是正常的表現,是徹底熄滅的前兆。
商沉釉盯著他的五官,僵在原地,如同被嚇得懵了的犬。
「怎麼不回答。」江沅聲笑著,攏指捏一捏那張臉,「哥哥,你應該知道吧,江昭雲死了,因為我。」
商沉釉失了神,英俊的眉目一派慘白,平日那樣強勢決絕的人,竟不知作何反應,狼狽失措。
他的聲聲此刻病入膏肓,他是該否認,還是該順從附和?
所幸無須他糾結。
「沒關係。」江沅聲彎起眸,歪頭,「我還有你呀,你很愛我,會永遠陪伴我,對麼?」
「……是。」商沉釉眸光渙散,垂下眼,渾然是懺悔者的姿態。
「那就好。」江沅聲勾唇,「既然這麼聽話,你再答應我件事,我就放過你,好不好?」
愛人從病床伸手,用手指攆動他的下頜,將那張臉抬起,含笑與他對視,眸光直抵靈魂。
見他沒有反抗,江沅聲感到滿意,眨著眼,輕輕摸他的鬢角:「我想去Chios島,最後畫一副遺像。」
商沉釉瞳孔放大,倏然定住。
那瞬間,所有黑色的記憶傾軋來,曾經他施加的罪行,他講過的惡語,迴旋著通通向他砸下來,劈進耳中。
他幾乎痛到失聲,以至於不敢去問,所謂『遺像』是為誰而畫。
良久,沒等到應允,江沅聲湊得近些,笑一點一點消失,面無表情地端詳他,輕聲問:
「不是承諾過,作為我的狗,你不會再拒絕我麼?」
仿佛脖頸套上枷鎖,商沉釉聽見自己呼吸急促。他踉蹌幾步,起身後退,低啞地向對方妥協:「好。」
他想,是的,他應該做到的,就當是報應到此,一切一切不過是他罪有應得。
因為他,他的聲聲生了病,不再愛他,只想找回曾經的那個商沉釉。而他拼盡全力,總也無法讓對方如願。
自此開始,他的心向下扭曲,適應了那種痛苦。甚至在痛苦中,感受到絲縷的解脫。
「不准反悔哦。」江沅聲面無波瀾,仰頭盯著他,語態天真,卻再無任何情緒。
「是。」商沉釉垂著眸,露出完全失焦的瞳,「不會反悔。」
好乖。江沅聲感到滿意,重新微笑起來。
第54章 54 「願意。」
從商沉釉徹底妥協,到重回Chios島,間隔了三日。
三日後登島,恰逢月數變換。海島上雖仍是秋季,氣候卻更接近早冬,顯得蕭索。
因此,到玻璃樓里,江沅聲始終抱著薄絨毯,被安置在空調常開的畫室,只在正午時開窗。
露台有扇落地玻璃門,他偶爾能隔著玻璃淋到陽光,垂睫時,眼瞼籠在淺金色的光暈下,薄到幾乎透明。
他沒有騙人,他確實是來畫遺像,為他所謂的父親。
那一日在華國,新聞報導鋪天蓋地,大字標題掛滿『昔日政客江某墜亡』的字樣,軒然大波聚攏無數的目光,商政警各界皆被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