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病人具體患什麼病,漫長又斷續的治療過程中,病情不斷疊加變化,如今難以明晰:人格解離,重度抑鬱,偶發性木僵症狀,大致如此。
最近一周,諮詢師又發現,病人新增了臆想症狀,假如依照資料來看,似乎是在幻想自己『侵權』過的畫家,就是他本人。
不過又很奇怪,臆想的發作並不符合病理規律。經過多次探索,諮詢師不禁懷疑,也許對方真是畫家本人。
因為假如是贗品,在催眠時,絕不會這樣主觀地『代入』正品。
真是十足詭異,病人沈尤瀾明顯是病入膏肓,卻從外觀表現看,他克製冷靜,甚至異常地溫和,愛笑。
此時此刻,諮詢師兀自發覺,沈尤瀾和這棟死寂的玻璃樓,早已融為一體。
就像是被長期關在八音盒裡的木偶,最終失去靈魂,唯有發條能夠驅動。
而沈尤瀾,他被長期困在這玻璃樓內,人格日漸混亂,屬於他的偶人發條,正是Chio先生。
思索至此,諮詢師瞬間不寒而慄。
他記得,Chio作為他的僱主,曾經警告過他,讓他儘快阻斷病人的自i殺想法,其餘方面少管閒事。
具體的原話是「He deserve it」,表明Chio認為沈尤瀾自作自受。
斷絕人性的冷血說法,聽得人毛骨悚然。
因此哪怕情況不詳,『極限』一詞透著明顯的消極暗示,諮詢師有心探究,最後卻只能壓抑下來。
諮詢師倉促地收斂目光,壓抑恐懼感和好奇心,最後躡手躡腳,儘量靜悄悄地離開了。
在諮詢師離開之後,這座玻璃鑄造的奢華牢籠,徹底淪為了荒蕪空蕩的墳墓。
沈尤瀾笑容湮滅,他默然垂著頭,枯坐在橡木質地的鍍金四柱床上。
他的力氣在催眠中已耗盡,很快,像是被抽走了骨骼支架,他整個人坍塌枯萎,栽倒在床上,恍惚地陷入昏睡。
一直從清晨睡到傍晚,日暮時分,沈尤瀾才真正地醒來,在床尾恍惚睜開眼。
很快,因為一場噩夢,沈尤瀾開始抱膝蜷縮,發抖,產生幻覺。
幻覺里,他重回到郵輪,船員大聲譏笑:他抄襲小畫家遺作,這種人渣,哪裡配當替代品?
這些譏笑惹人厭倦,沈尤瀾不再能做到無動於衷,而是逐漸感到難以忍受。
人渣?不……我不是人渣……我沒有抄襲……
痛苦仿佛溺海時灌進皮囊的水,只是進,無法出,灌得他神智消弭,竭盡力氣不至於哭喊。
他的嘴唇枯澀無比,卻故意噙齒咬住唇,幾乎是要咬爛似的,拼命釘出無數細碎的破口。
痛得要命,但在當下,『痛』的感覺對他有利無弊。
唇皮出血,沈尤瀾的心臟倏地抽疼,泵起四肢百骸的力氣回流,慢慢讓他找回一些神智,暫且擺脫了幻覺。
終於不吵了。
他靜靜定了定神,勉力撐起手腕,抓著床沿坐起,努力凝聚視線焦點,攤開手拼命去摸索四下。
幻覺復發,我需要服藥……可我的藥在哪裡?
他難得急切求生,但可惜,因為幻覺帶來副作用,導致他此時視野渾濁,伴隨軀體化發作,他的瞳孔無法正常聚焦,難以視物。
很快,藥沒被及時找到,反倒因為不斷地掙扎,他摔滾到地面上,疼得膝蓋痙攣。
於是重蹈覆轍,耳邊又響起聲討,播報員稱他『通緝犯』,船員大聲諷他『人渣』,法院判定他『有罪』,全世界都認為他『死有餘辜』。
病重之人逐漸被幻覺吞噬,奄奄一息。
最後疼到極點,他忍無可忍,赫然張口咬向自己的手腕,力度之狠像要將血管嚼碎。
見效極快。
猩紅滴落下來,他在劇痛下掙脫幻覺。還沒顧得上驚喜,他忽而聽到藥瓶的晃動聲。
「真可憐。」
熟悉的男聲低沉悅耳,男人的影子寬闊高大,欺近時籠罩了他。又攤開掌心,將一隻藥瓶遞下來。
「摔倒前,是在找這瓶藥麼。」
沈尤瀾呆了一瞬,盯著瓶子,意識到自己剛才之所以摸不到,是因為對方惡意地藏了起來。
可駭人的是,因為病發,他竟絲毫沒察覺對方的存在。
活像是驚悚片裡,從天而降的鬼怪。
喉嚨一顫,被嚇到哽塞痙攣。沈尤瀾生理性地抽泣,他只敢溫馴點頭,嘶聲答:「是的,謝謝商先生。」
頭頂傳來輕笑,沈尤瀾瞳光卡頓,視野被局限眼前,聚焦到對方那隻骨節勻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