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問出這個問題之前,他就知道晏星河會怎麼回答。
可是他還是來了,坐在樹上等了一宿,等著這個問題從自己口中問出,等著心知肚明的答案由晏星河親口說出來,就像為某種希冀畫上句點,而這個句點只能由晏星河親自給出。
無執笑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自顧自的喝酒。
陽光穿過林梢空隙細碎的落於他雪白的衣袖,銀色面具半明半暗,彼岸花枝葉妖冶地舒展,他低頭凝視著晏星河,看起來有些落寞。
晏星河覺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不然怎麼會從無執身上看出來這種情緒。
且不說他本來不是這樣的性情,就眼下的局勢而言,魔族大舉湧出擁有絕對的優勢,仙門應付得焦頭爛額顧頭不顧尾。無執是占據上風的那一個,而且很有可能會是最終的勝利者,他要是都覺得難過,那仙門還活不活了?
仿佛印證了那一瞬間是晏星河的錯覺,無執仰起下巴,熟悉的神情又回到臉上,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半醉半醒地挑起一邊眉毛,帶著醉意的聲音說,「再叫我一聲師父吧,好徒兒,也不枉你我之間師徒一場。」
晏星河遲遲沒有應聲。
無執等了半天,什麼也沒等到,嘆息一聲,往袖子裡摸了會兒,一個用油紙包好的東西扔下來,「彼岸啊彼岸,你這一點真是讓我又愛又恨。」
晏星河下意識接住了,捏起來是軟的,裡面的東西已經涼透了,能聞到食物的香味,像是點心。
「下次再見你我就不是師徒,而是敵人。」無執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來,帶著森冷,「好徒兒,該出手的時候,為師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那份點心晏星河留在了手裡,仰起頭,目光是與無執如出一轍的冰冷,「我曾說過會看著你死在我劍下,這句話到今天依然不變。修羅和楚逸妖已死,我要殺的人,你是最後一個。」
無執哈哈大笑,酒壺往手心一拋,站起身扶住樹幹,「你要真有那個本事能殺了我,為師也很期待呢。」
臨走前,又回過頭,從上往下看了晏星河一眼,唇角微彎,聲音放得很低,自言自語一般,「你是我最喜歡的徒弟,從來如此。」
那隻油紙疊的方方正正,晏星河將它放在手心,一片一片打開。
甜膩的香味隨之瀰漫開,裡面包著的是幾隻棗泥糕,顏色上乘,只是放的太久,又被人捏來揉去,早就成了一塊塊碎屑,不能吃了。
晏星河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將棗泥糕原樣包起來,捏在掌心擱了會兒,拿出乾坤袋裝了。
被帶回百花殺之後,他本來應該像別的弟子那樣按部就班接受訓練,與無執的牽扯,最早的淵源,開始於像這樣的一份棗泥糕。
第129章
晏星河年紀還小的時候性格就已經顯現出孤傲,不光因為後天的經歷,他天生的性情就更喜歡獨來獨往。
被無執帶回百花殺之後,別的小孩兒沒多久就三五成群打打鬧鬧,唯有他走在哪兒都是一個人。
也不愛跟人說話,看人時總帶一種冷漠又戒備的目光,小狼崽一般高昂頭顱,拒人於千里之外,一個新來的小師弟而已,卻仿佛平等看不起樓中所有人。
因此總有人看他不順眼,剛去那段時間麻煩不斷。
那時候除了無執他誰也不認識,挨揍了也沒人會幫他,晚上經常帶著一身傷回院子,避開人群躲在竹林陰影中,偷偷哭鼻子。
有一天他又挨了頓揍,對方是個比他高出許多的大塊頭,編號一九六四,不過他私下說他是有名字的,朋友都叫他張異。
只是因為飯堂晏星河轉身時不小心將湯汁灑在他身上,道了歉也沒用,走出去就被拉幫結派叫了三五個兄弟圍毆,落得滿身青青紫紫,還出罵他是個異類、怪人,遲早有一天會被人給打死。
晏星河拼命反抗也打不過他們,強忍著沒有出聲,一個人頂著滿頭亂髮回到院子時再也忍不住,又跑去竹林中那塊大石頭底下蹲著,抽噎著可憐兮兮的抹眼淚。
那群人侮辱的話一聲聲響在耳邊,他早就發現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忍不住想,或許他真的是那群人口中性情孤僻的異類,如果他學著偽裝成一個正常人,或許就不會總有人看他不順眼給他找麻煩。
但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只是一時間想不明白,在二者之間猶豫不定,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心裡難過,因此哭得越發悽慘。
手背不停抹著眼淚,兩隻眼睛都腫了起來,抱著膝彎把自己團在一起,拿起一根小樹枝戳了戳地面,藏在竹林落下的陰翳之中,像個可憐兮兮沒人要的小兔子。
頭頂忽然有人吹了聲口哨,緊接著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被人揍了就只會躲起來自己偷偷哭啊?小可憐兒,你怎麼不去打爆他們的頭?」
「……」晏星河紅著兩隻腫成饅頭的眼睛抬起頭,月光下,一襲白衣坐在他面前的大石頭上,正喝著一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