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羽,阿羽的畫像,或坐或立,宜靜宜嗔,千百張畫懸在樑上,浩如煙海。
倒也有幾張畫李師焉的,寥寥數張。
「不是他技藝高超。」賀雪權靜靜道。
是他愛你比較多。
沉默寡言的隱者,高居雲端的謫仙,無限愛意化成濃墨重彩。
被描摹的人也是領情的,珍重收藏,一張不落掛在兩人居住過的殿宇。
「莫將闌算什麼,」賀雪權悵然,「這才是一生之敵……且永世沒有勝算。」
乘白羽眼神安靜:
「在我這裡白白耗著你了吧。」
「我召喚雷劫以後,無論是飛升還是隕落,你都走吧。」
賀雪權搖頭:「我不走。」
「那你……?」
賀雪權繞過桌案輕柔地擁住他:
「我只是想說我愛你也很多的。」
「阿羽,你感受到了嗎。」
「嗯。」
賀雪權抱著他慢慢搖晃:
「檢點此生,我發現我一生的故事,其實只是與你兩個人的故事。」
「等閒輕拋卻,我捨不得呢。」
「阿羽,你先去吧,好麼?」
乘白羽晃得頭暈,朦朦朧朧答道:「好。」
……
至日大雪,乘白羽卜得吉時,擇址在鯉庭。
午時前後一霎雪日天晴,一霎風波漫捲,鯉庭上驀地掀起丈高的波濤,白日隱匿雲海千疊,碧驂山隱隱撼巍,大地震動。
突地雲間極亮的紫光一閃,風雷篩霜雪,穿重雲疾射而下。
乘白羽青袍一閃,踏入雷陣。
「阿羽,阿羽。」
賀雪權立在一側雲端,目光緊緊釘在風浪正中。
為何?
紫雷一道接著一道,夜厭開始錚鳴,聲聲不平,阿羽一生行善,從沒做過一件背信棄義之事,止戈偃武,保了多少凡間生靈。
為何?他的雷劫這麼重。
老天你沒長眼。
這樣質問天道,尋常修士大多要心裡怵一怵,賀雪權沒有,坦然無比,解下夜厭掂在掌中。
賀雪權想得很清楚,即便乘白羽扛不過雷劫,你天道算什麼東西,休想奪他性命。
一炷香,兩炷香,鯉庭之上黑雲壓頂,雷光盪魄風聲怒馳,沒有絲毫減輕的跡象。
賀雪權朗聲一笑,提劍飛入雷霆中央。
雷聲震耳欲聾,震得人氣海動盪內息亂竄,賀雪權發現在這樣的喧闐之中,乘白羽在打坐,他的那隻紅翡葫蘆光芒瑩瑩,穩穩撐開一隅屏障,一方小天地安穩極了。
好,好樣的阿羽。
賀雪權一劍祭出,淵渟岳峙一般守到結界前。
最後幾道天雷威力格外駭人,斡波鳴浪,天梁折、地柱劈,賀雪權內府猶如刀割,猶自仗劍不動。
豁然之間周遭一靜,足下不再是雲端,也不再是鯉庭水,而是……
「這裡是玉虛天?」
乘白羽四下打量,隨即朝賀雪權奔來,「雪權?你怎麼也來了?!」
賀雪權勉力笑一笑:「你沒傷著罷?」
乘白羽周身完好如初:「倒是你,」
說著將賀雪權平放在膝上搭脈,長眉斂起,「你經脈好幾處震碎,替我擋雷了?」
一陣窸窣,乘白羽在袖中百藥囊翻找。
翻著翻著,動作一滯。
緩緩低頭,與賀雪權對上目光,面面相覷:
「這裡……真是玉虛天?不是說登仙者忘卻前塵,我為何還會認得你?」
舉目四望,天光柔和,遠處白色殿宇三三兩兩,近處白沙鋪地,玉石裝點,繁卉仙草,欣欣向榮。
賀雪權大笑,鮮血噴涌也不在乎:
「哈哈,什麼天道!還不是被我們破開慣例?阿羽,你還記得我!」
復道,
「阿羽,阿羽,我曾說與你一同登玉虛天,我對你的誓言總算兌現一項。」
乘白羽也笑,笑意淺淡許多。遂按住人施針餵藥,自然而生托出葫蘆施展醫術。
這麼一看,又是一驚,再看看賀雪權身邊的夜厭,他們不僅帶著記憶,竟然還帶著法器。
是……
「是你的夜厭,」
乘白羽一點一點說道,「庇護了我的葫蘆,庇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