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霽面色蒼白地坐在沙發上看電影,他把所有的窗簾拉得緊緊的。這棟空蕩的、孤寂的、不透光的別墅,變成一座黑色的墳墓,他是困在墳墓里的幽靈。他安慰自己,至少這是個三層的墳墓,設備齊全,既不狹窄也不沉悶,但為什麼他卻覺得快要缺氧到窒息了。
他在看一部吸血鬼主題的電影,看到男主夜晚從棺材中坐起來,從墓地爬出,在夜晚到處尋找自己的同類,他孤獨地尋找了許久,卻只找到了一個同樣孤獨的詩人,最後因為走了太遠太遠,在青天白日裡被灼熱的陽光燒死。
鍾霽突然覺得很無趣,他關掉電視,腳步虛浮地回到三樓的臥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那個尚未走入廣大世界前在棺材中沉睡的吸血鬼,蒼白、虛弱、麻木。
陸兆晗不讓任何其他人來這座房子,除了徐予每天中午來送飯,鍾霽再見不到別的人。他任性地隔絕了鍾霽與世界的聯繫,並且精心地裝扮了這座玻璃屋。鍾霽被困在這裡的第二天裡探索了整個庭院,除了屋前打理得十分精緻的花園與小徑之外,陸兆晗業在屋後的樹林裡也增添了許多新的設施。後院裡甚至還有一座兩層的美麗花房,第二層的露台上放著一架天文望遠鏡。
陸兆晗讓這曾經十分荒蕪的庭院變成了一座可愛的樂園。
鍾霽對所有這些陸兆晗準備的無聲的討好,所有陸兆晗祈望買下他自由的東西都提不起一絲一毫的興趣,他只是仔細地檢查了每一處圍牆,但每一處都沒有給人留下離開的可能。
這裡也是座固若金湯的城堡,而他是一個社會的邊緣人,被世界遺忘在這個角落。
確定了周邊的環境之後,鍾霽又開始試著和徐予搭話。他算好時間,在中午時等在門口,看到徐予打開厚重的院門,鍾霽想越過他走出去,卻被強硬地攔住了腳步。透過漸漸關上的縫隙,鍾霽看到許多人站在徐予的車邊。而無論他說些什麼,徐予都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做完事,再面無表情地離開,似乎鍾霽真的只是一個透明的幽靈,飄蕩在空氣中,與他毫不相干。久而久之,鍾霽也不再搭理徐予。
陸兆晗每天夜裡都會回來,但他變得格外冷漠,鍾霽嘗試過與他溝通,每次都是不歡而散。鍾霽一直知道,陸兆晗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他相當堅持自我,又有種無處不在的掌控欲,他想做的事,誰都無法改變。即使鍾霽有再多的理由與怨言,陸兆晗最終總是能找到方法讓他妥協,並在事後巧妙地尋找到一種平衡,安撫鍾霽低落的情緒。
有時候,鍾霽會沒事找事地與陸兆晗大吵一架,只是鍾霽單方面的爭吵,陸兆晗並不回應,如同沒聽到一般,面色沉沉,像嚴父看到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鍾霽對他表現出的無聲的對峙從惱怒到習以為常。陸兆晗不再安撫鍾霽的情緒,只是留給 鍾霽自我消化。這種變化,從鍾霽追尋他與寧戎的過去開始。鍾霽想,也許裡面存在著什麼更本質的原因,它關於陸兆晗為人處事的原理。
最後,鍾霽只能同樣不發一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與陸兆晗說些什麼話。說說前院盛開的花,還是說說後院的樹與鞦韆,或者說說他新看的影片,新讀的書,說說他在這座精心布置的「伊甸園」中的沉默又孤寂的生活?
鍾霽想,為何會變成這樣?在他剛遇到陸兆晗之時,陸兆晗溫柔、成熟、可靠,以一個兄長的形象出現在他的身邊,各項事務都做得很好,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禮貌態度。他教給鍾霽許多鍾霽從未接觸過的事情,每一個都盡心盡力;他溫柔地傾聽鍾霽的過去,為鍾霽解決所有的生活難題;他走進鍾霽的世界,帶來另一個世界的光亮。他的弟弟、朋友們都很仰慕他,鍾霽在他們的眼裡看到地,全都是閃爍的光亮。即使他是因為寧戎才來到鍾霽的身邊,他也做得足夠多、足夠好。如果他們就此好聚好散,鍾霽想自己多年後回想如今,也許可以如釋重負地評價一句:兩個人互有虧欠所以相當於互不相欠。
但陸兆晗突然之間變成另一幅模樣,他變得幼稚,變得固執,變得不再理性,變成一個得不到就耍賴的孩子。
鍾霽不知道如何去看待他所給的愛。陸兆晗也許是有些喜歡鍾霽的,但是鍾霽同樣也是個固執的人。鍾霽不要欺騙,不要不夠純粹的心,不要生活在櫥窗里的令人艷羨卻荒誕的世界,所以也就不再需要過去。
誕生於別有用心與虛假的愛破碎之後,他同時破碎的心被重塑得更加堅固。他只要母親那一天和他說過的,他思考了許久才找到的,忠於本心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鍾霽被憂傷完全俘獲,躺在一片平靜又虛無的細流之中。他長時間地發呆,一個人胡思亂想,生命只是黑暗墳墓中無聲而淺淡的胸口起伏。他失去了關於時間的概念,完全沒注意到陸兆晗已經兩三天沒有回來——他本來每天晚上無論多晚都會回別墅。
他並不知道,陸兆晗不管有多疲憊,在午夜時分總是悄悄地打開他的房門,在他睡熟後輕輕地抱著他入睡,再在清晨前未天亮時離開。
鍾霽在半夢半醒間,聽到房門傳來一聲輕微的響聲,他睜開眼睛,隱約之間看到陸兆晗正走近自己,面色沉重。鍾霽坐起身,陸兆晗越走越近,半跪在床邊,沉默地端詳鍾霽的眉眼,鍾霽感到氣氛有些微妙。陸兆晗突然伸出右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鍾霽的臉。
鍾霽拿下他的手,冷冷地說道:「你走開,不要進來,不要碰我。」他不知道怎麼面對,有氣又有怨,只能用語言豎起尖刺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