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衣絳雪記憶還有些許模糊,或許是他死的太早,不知道人鬼為何休戰, 又為何能呈現出如今的僵持局面。
想來,書生應該知道一切。
衣絳雪冰雪聰明,卻不想去問,寧願當個很容易被糊弄的天真鬼。
婚儀被打斷,反目為仇的時刻延遲到來,這也是很合理的吧。
衣絳雪攏著袖,緋衣如血,輕輕飄上城牆,尋思:「總之, 先把壞厲鬼都殺了,我與書生,容不得他們來打擾。」
視線逡巡片刻,衣絳雪只看見城牆裡擠擠挨挨、橫七豎八堆積的屍首。有些是城門守衛,更多的是駐紮在京師的蓬萊門弟子。
畢竟,他們是當今修真界僅存的大派之一,厲鬼臨城時,自然當仁不讓。
這些屍首的死相很詭異,被折斷四肢的死法,是傀儡師所為。
還有很多毫無痛苦,唯有臉上掛著夢幻般微笑,在睡夢中死去的修士。
臨死的那一刻,他們或許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死了。
這種手法很熟悉,衣絳雪眉眼陰鬱,神情不定,似乎很不滿對方搶了他的零食:「果然是他,師無殃。」
鬼師慣用的鬼術很是慈悲。
以師無殃的話來描述,他給予的是「救贖」,而不是「死亡」,所以他總是讓人睡夢裡化鬼,得到新的生命。
「沒有被更高級的鬼怪吞噬,鬼就是不死的。」師無殃總是說。
「這樣的不死,亦是『不活』。」衣絳雪也曾這樣冷冷反駁。鬼師自以為是的慈悲,衣絳雪只覺得虛偽。
師無殃從來沒問過他殺死的人想不想當鬼,所謂救贖,只是將想法強加於人的自我滿足。
「還有活人嗎?」衣絳雪攏手,聲音傳出很遠。
回答他的沒有活人,唯有那些被鬼音吸引,渾渾噩噩向他飄來的幽浮鬼怪,與空曠縹緲的風聲。
趴在地上的死屍忽然抽搐幾下,衣絳雪神情一凝:「這是……」
傀儡線垂下時,死屍被詭異的方式吊起,再以人無法達到的扭曲姿態,向著衣絳雪飛速撞來。
傀儡師明白,根本不需要嘗試殺他,只需要纏住他就夠了。
即使衣絳雪揮上一鞭就能斬斷無形的細絲,也得浪費時間揮鞭。
「真是麻煩。」血紅鞭影一揚,絲線應聲齊斷。
衣絳雪錯眼時,似乎看見黑影在幕間獨立,單手五指操縱傀儡線。
傀儡師還是少年模樣,只是一根手臂是空蕩蕩的。他抬起下頜,露出陰鬱冷血的笑:「衣樓主,厲鬼有天生該做的事情。既然已經身為鬼怪,殺人,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是『他』在操縱你,是『他』在利用你,他不僅殺了你,還要將你籠絡到人的那一邊……」
「跟我們一道吧,人族向來秉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念,就算你殺了我們,那又能怎樣?他們會感謝你嗎?會像供奉東君那樣為你塑像立廟——哈哈哈哈,別傻了,他們會去供奉一隻鬼?」
「等到他利用你殺死其他的厲鬼,最後一個去死的,就是你!」
這些遺留的影子,正是傀儡師留下一折戲。
城牆上的無數死屍,是他層出不窮的傀儡演員。
死屍肅立在黑暗裡,眼睛皆如玻璃無機質,異常的神情像是被油彩繪出,神情木僵,風中卻迴蕩著銀鈴般的笑聲。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衣絳雪沒有理會傀儡師的這一折戲,轉身從城牆上飄下,宛如風箏輕盈舒展。
對方早就不在此處,這是拖延時間的一種手段。
傀儡師被他重傷,雖然被鬼師救走,僥倖保住一命,也暫時不成威脅。他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和幻影較真。
立在城牆上的無窮死屍齊齊向下低頭看去,眼珠無機質地轉動著,似乎還在說:「他殺了你,他殺了你……他殺了你——!」
在降落的同時,衣絳雪伶仃細瘦的手骨從袖擺中伸出,向月一指,恣意生長的鬼藤就瘋狂向著結界的裂口涌去。
鬼藤轉瞬織密成網,罩住目之所及的裂口。
只要結界沒有徹底倒下,就先堵住。不能把更多的鬼放進城了。
衣絳雪仰頭望去,極目皆是深夜,血紅三月凌空,豎瞳正在發生某種異變,漫長的夜才剛剛開始。
這亦是那隻厲鬼編織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