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四十。
北城二院門口懸著巨大的時鐘,許靜則抬頭,七點四十。
正當他要邁出醫院門,他的手機響了,一接通那邊便是王胖子壓低了的焦急聲音:「許司令,阿姨一直問我你去哪了,我說你去衛生間了,她不信,讓我去找你,我拖了一會兒,她現在要自己去找,要不你先回來,我怕阿姨這邊出什麼問題啊。」
他趕緊說完,電話里又傳來他對林奕說話的聲音:「哎喲阿姨,你這是幹嘛啊,許靜則就在樓里呢,我能騙你嗎,你說我就照顧你這麼一會,你要是出事兒了我可怎麼交代,哎阿姨,別動別動——」
林奕歇斯底里地在那邊喊:「許靜則,你回來!要不然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許靜則放下手機,醫院門外停著一排等客的計程車,在夜幕里閃著綠色的光。塑料門帘被風吹起,捲動拍響。
就差不到十步。許靜則閉上眼睛,仰起頭,把頭慢慢地拗過去。好像有個氣球在他胸膛里不斷膨脹,加壓,繃得發緊發亮。
他轉頭了。
湖濱公園的報時鐘敲響,慢慢悠悠地晃了八下。
涼亭里本來有人,仿佛是被秦惟寧身邊的低氣壓給嚇到了,紛紛離開。
只剩下秦惟寧一個人,他把包扔在涼亭桌上,抬起手腕,拿出手機,校對時間。
都是八點鐘。沒有誰快了。他一直盯著,直到所有的時間都變成8:01。
秦惟寧就站在那裡,公園裡的燈逐漸熄滅,不知名的蟲子繞著他飛來飛去。
通往涼亭的灌木路口,許靜則終於出現。
許靜則的每一步都像是很沉,臉色蒼白到有點發灰,頭髮也沒有理,歪七扭八地四邊倒。
不知怎的,秦惟寧看到許靜則的那一刻,竟先想到一節語文課。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剛從師範大學畢業的語文老師還帶著一腔對文學的熱愛之情,在黑板上提筆寫下這八個大字。寫完後他連手上粉筆灰都來不及拍,推一推高度近視的眼鏡,興致高昂地說,水滸傳里的這場雪,是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最經典的一場雪。
林沖,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妻子險些受辱,又被陷害入了白虎堂,被刺配滄州途中又差點被暗害,即便淪落至此,他還是天真地想要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但來了一場雪。
因這一場雪,雪還帶著風,草料場的大火無法挽救,燒個乾淨;也因這一場雪,林沖躲在暗處聽見賊人謀劃,終於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暴怒殺人,拋下忠孝節義,落草為寇,上梁山去。
一環又套一環,如若沒有這一場雪,林沖還是想要認命留下。因為他拋不開、褪不去,他想他家中老母,還想他曾做八十萬禁軍教頭征討吐蕃。
跑了就是淪落為賊,無名無分。
而今夜,盛夏的夜裡,沒有那一場無可挽回的大雪。
只有秦惟寧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烏鴉陣陣起松梢,數聲殘角斷漁樵。
望家鄉,去路遙。
俺這裡吉凶未可知,她那裡生死應難料。
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
「許靜則,你遲到了。」秦惟寧說,「遲到了一個小時。」
許靜則盯著秦惟寧的臉,大口喘氣。秦惟寧的表情還是淡漠的,看著他時仿佛很遠。
許靜則懷疑自己是炸了肺,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想說,秦惟寧,我連著兩天幾乎都沒睡著覺,為了見你,我媽差點和我以死相逼。我安頓好她才能過來,而你見我的第一句是怪我遲到了。
我真懷疑,你的血都是冷的嗎,誰也捂不熱你。
許靜則喘勻了氣,只感覺到一股從心底漫上來的疲倦,他懶得爭了:「有什麼話你說吧。」
秦惟寧一眨不眨地看著許靜則,他真想什麼也不說,就這麼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