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周羚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維修工,他每天接觸的東西是這個城市最糟糕的一面,無法運轉的電力,堵塞骯髒的管道,腐壞生鏽的機械,全都是宋明棲避如蛇蠍,不會多看一眼,不願多碰一下的。
不論他想接近周羚的願望多麼強烈,他都沒辦法克服自己下意識的反應,他甚至清楚自己的每個反應代表著什麼,但他還是難以掩飾。本能是最不可違背的習慣。
就如同再狡猾、再善於偽裝的罪犯也有他固定不變的行為模式和底層邏輯,這也正是犯罪心理學的根基。
宋明棲坐在一輛悶熱的、惡臭的貨車裡。
38攝氏度的高溫,車廂里布滿排泄物。
宋明棲在黑暗裡驚恐地睜著眼睛,他的手臂變短了,腿也變短了,他變成矮矮的一團,視力、聽力、嗅覺都變得靈敏,耳邊是密密麻麻的哭叫與呢喃,周圍全是喊著要找爸爸媽媽的小孩。
他想起去年暑假跟爸爸媽媽一起去旅行,爸爸開車,他透過車窗看到高速公路上一輛載滿豬玀的貨車,髒兮兮的,籠子裡的豬崽眼睛黑而亮,很好玩。此時他感覺自己也逐漸失去了人的特徵,他蜷縮著,耳朵跟著車輛的起伏晃動,等待自己被宰割的命運。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輛突然停下來,他聽到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口音很重,完全聽不懂,隨後傳來貨車卸貨時解開鐵栓的沉重金屬聲。
他被烤得幾近脫水,昏昏沉沉,嘴唇乾燥得起泡,可還知道憑藉本能往車廂深處爬,試圖躲藏起來,地面濕乎乎的,不知道是誰尿了褲子,一股腥臊味,他覺得很髒,絞動手指在褲子上拼命擦拭著。
車廂的門咣當一聲放下來,刺眼的白光令宋明棲暫時失明。就在這時,一隻手兇狠地提起了他的後衣領,他驚恐地大叫了起來。
宋明棲從噩夢中驚醒了。
他爬起來,在床頭柜上慌亂地摸著,眼鏡被打到了一邊,最後才抓起胡亂按到眼眶上。他打開床頭燈,找到了抽屜里的彈簧筆。
咔噠、咔噠、咔噠
咔噠、咔噠、咔噠
咔噠——咔噠——咔噠——
咔噠——咔噠——咔噠——
慢慢地,他找回了呼吸,一塵不染的地板和潔白柔軟的大床提醒他,身而為人的尊嚴。
他重新躺了回去,將自己慢慢蜷縮起來,希望冷汗可以早一些干透。
人的本能不可違背。
宋明棲明白,他就是沒辦法在那個時刻毫不猶豫地握住周羚的手,就像周羚不可能遏止犯罪的欲望,他不會停止他的計劃,無論這個計劃是什麼。
那天在KTV發出的「好友請求」被拒,並沒有讓宋明棲一蹶不振。
西西弗斯會因為來來回回推動石頭而產生無望的情緒,但宋明棲不會,他更像幾行代碼設定的程序,只要不斷電,就可以不帶感情地一直執行下去。
畢竟研究一個社會心理學案例動輒就需要幾年的時間追蹤,生物心理學走到臨床更是要付出十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
宋明棲很有耐心,他沒有那麼脆弱,更不是第一次熱臉貼冷屁股。
就比如今天,正是兩個月一次的探監日。
宋明棲照例開車到廣南監獄。門口負責登記的獄警已經和他非常熟識,照例將登記本和筆擺到他面前。
「0321號還是沒有同意您的探監申請,您可以在這坐著等待,如果在探監時間結束前吳關改變了主意,我會隨時通知您進去。」
每次來都會聽到相同的話術,宋明棲早就從小有失落進化到心如止水。
「好的。謝謝。」他掃了一眼登記本,然後在空白行簽下名字,攜帶物品處填寫「無」。
「哎哎哎,裡面可以坐著等,別把門口堵上了。」獄警朝後面招呼道。
等宋明棲直起身回頭,門口空空蕩蕩。
「嘿,又走了。」獄警莫名其妙地走回來,和宋明棲閒聊,「不過也是常事,這裡多的是想見面又不敢見面的人。」
宋明棲笑笑,走到一處空位上坐下,習以為常地掏出一本書翻看起來。
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盞碩大的石英鐘,指針走動,發出嘀嗒嘀嗒規律的機械聲。
等待室逐漸從熙攘到冷清,每個人以各色表情進去又出來,不管是笑是淚,總有話得以說出口,也可以懷抱塵埃落定的心情離開。
傍晚西曬,橘紅色的陽光逐漸充斥整間狹小悶熱的等待室。一個小時後,石英鐘停在了四點。宋明棲合上書,朝獄警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