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次雅鈞哭,倪圖鈞都會摸摸她的頭。
這時,先他反應抬起的手,已經懸在了半空,他把手握拳,慢慢收回,化作一聲嘆息:「真的到了這一天,我來。」
就像那時雅鈞切菜傷了手指大哭,再也不敢碰菜刀的時候,倪圖鈞會默默上前,替她把剩下的菜全都切完。
「不行!」雅鈞激烈地搖頭,淚水從指縫裡流出來,「這是她最後的任務啊,我必須……」
最後……倪圖鈞也不願意去接受這個詞。
他們無言地坐在一起,各自想著心事。過去的無數個日夜,他們都曾這樣無言地坐在,好一點的時候,一起看電視,不好的時候各自做著自己的事,當對方不存在。
這種熟悉的尷尬蔓延開,即使放任時間流逝,一切也就不過是維持原狀沒有損失。
但此刻,倪圖鈞卻很希望去填補這片空白。
「雅鈞,」最後他站起來開口,「有東西給你,在這等我一下。」
雅鈞訝異地抬起頭看著他虛掩上病房的門。
很快,倪圖鈞就走出來,拿著他藏在病房裡的紙袋:「從中國帶來的。」
雅鈞掛著淚的雙眼又瞪大了些,她從沒收到過來自家人的禮物。
「我不清楚時機是不是合適,但……」倪圖鈞露出一個不太出現的溫和表情,重新坐回去,「你看看吧。」
這個紙袋,是倪圖鈞到酒店後,第一件拿出來裝好的,第一天來探望母親,就一直藏在病房的抽屜里。
接過紙袋的雅鈞還帶著些許警惕,她抽出包裝精美的紙盒,看見絲巾時,神色就柔和下來。
「你挑給我的嗎?」她問。
「朋友挑的,我……不會這些。」不適應這種場合,倪圖鈞細細體會著內心的緊張,「我只知道你喜歡粉色。」
「8歲的時候我喜歡粉色。」雅鈞糾正他,可沒有往日的氣勢洶洶,仍然仔細看著粉色交織的優雅圖案,禮貌道,「你朋友眼光很好,謝謝,我很喜歡。」
收緊的心臟放鬆了一瞬間,緊接著又被雅鈞拿起的下一件東西揪住。
「這是……」掏出最惹眼的泡麵,雅鈞充滿疑惑,這深綠色的古早包裝,在亞洲超市仍然隨處可見。
「我前陣生病了。」倪圖鈞沒有看她,自顧自地說,他的中文,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徹底沒了書面味。
「我的……朋友,問我想吃什麼,就想起你以前給我買過這個面。」
「那是我第一次泡麵,我都泡爛了,沒想到你居然全吃完了。」雅鈞也記得這事,回憶起當時,竟然臉上露出了點笑意。
「我那時候很感動,但欠了你一句謝謝。」見她笑,倪圖鈞也放鬆了一些,「現在還給你。」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以為你都忘了。」雅鈞摸著包裝上僅供參考的雞腿圖案,小聲說。
「我也以為我忘了,直到生病的時候,才發現,我什麼都記著。」
倪圖鈞還能回憶起那碗面的味道,清淡麵湯里混著油炸麵條的丁點香味:「我甚至記得,那時,我邊吃邊在體會,這是不是中文老師說的,入口即化。」
十二年以來的第一次,他看到雅鈞被他逗笑了。
「雅鈞,」倪圖鈞深吸一口氣,把在心裡演練了很多遍的話,一字一句地說出來,「風箏的事,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雞腿的圖案上,被掐出了一個小小的痕跡。
「我那時,並不是不理你,我只是想抓緊時間,做更正確的事。比如,抓緊讀書,早日畢業,還有,研發出能夠治療林奇綜合症的藥。」
這些話在倪圖鈞心裡盤旋了太久,他的語速很快,似乎是想趁著情緒漫過記憶的水壩決堤前,把沒有打亂的台詞說完。
「我沒意識到照顧病人是多瑣碎和消磨的工作,把祖母和母親都留給了你一個人照顧,是我的失誤,我才應該向你道歉。」
啪嗒。
啪嗒。
眼淚滴在廉價的雞腿圖案上,一滴,接著一滴。
「對不起,雅鈞。」說完了,倪圖鈞趕在喉頭被酸脹感堵住前,把他想好的台詞,都說完了,可他還想再說最後一句,用盡全力,再說一句。
「吃了這碗…面,然後…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不知道是誰先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先撲向了誰。
「我也沒怪過你……我,我只是不知道該和你,說,說什麼……」
雅鈞縮在他胸口,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這么小,哭起來不知道控制表情,嘴咧得很大,把鼻涕都要蹭在他衣服上。
倪圖鈞終於摸著她的後腦勺,連後腦勺的形狀,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他以為什麼都變了,可其實,什麼都沒變,妹妹還是那個妹妹,家人,永遠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