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朽没说话。
孙芳芳捏着他的肩膀,“明早上出殡,你别可哪跑了奥。”
“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通知我吗?”
孙芳芳还在开玩笑,“我让你爷给你托话了啊,你这不来了吗?”
林朽紧握着笔,笔油在纸上浸成一个圆,越来越大,林朽的眼睛也越来越红,他不解,“那是我爷。”
孙芳芳变了脸,“你爷咋地啊?你爷不是人啊?是人就有死的那天,上一边哭去,我死那天也用不着你哭。”
林朽硬是把眼泪收回去了,连带着想放的狠话也收回去了,他有一瞬的冲动是想说,“你放心,你死那天我他妈接到通知也不来。”
还好没说出口。
他问,“你儿子你通知了吗?”
“通知他干啥。”
“林素研呢?”
“跟她也没啥关系。”
她不通知的原因林朽很清楚,一个回不来,一个不会来。
是可悲的,一双儿女,都不在。
后面的流程是被村里一个专门做白事的先生推着走的。下午在院里搭了灵棚,棺材挪进去,吊唁的人其实没多少,来吃席是因为有礼金往来,来吊唁得是有交情的,叁波就差不多了。
儿女都不在,守夜的人没几个,都被孙芳芳打发回去了。
余下的时间,林朽戴孝跪在棺材旁,孙芳芳在屋里坐着数钱。
有八万多,孙芳芳应该是满意这个数字的,柜里翻出几张灰色报纸,把这摞钱包了又包。
林朽远远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直就惦记着回礼的那些钱,数了好几遍,现在又包的像花似的,倍珍惜。该珍惜的不是棺材里的人吗?下了葬,再就没有挨这么近的时候了。
他冲进屋,一把抢过那摞钱,摔地上。灰的红的散落一地。
“孙芳芳,你有没有心呐?”
孙芳芳瞪他,就要下地去捡,“犊子玩意,那是钱。”
“你们十八岁就定亲了,他好歹陪了你一辈子,你一点没有舍不得吗?”
孙芳芳蹲地上,挪着脚步捡钱,“他早点死,我还能换个老伴。这功夫才死,哪还有老头瞅我。”
林朽蒙着眼叹气,无奈,他印象里孙芳芳就是不怎么喜欢林百万的。
林百万喜欢看书,叁国水浒,封神榜他有一整套,坐在院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孙芳芳是个操劳的命,年轻时候家里的农活就都是她干,拖拉机都会开,性格也是火急火燎,要不然村里人都叫她孙冒烟呢。
她每天都只做两件事,干活,和骂林百万。
说他是假秀才,武不行文不就。
但其实林朽小时候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林百万,算数,写字。还有物理,电路坏了林百万会修,板凳坏了林百万会修,林朽眼里的林百万是万能的。
孙芳芳眼里的林百万,是下辈子绝对不嫁的。
有些事他没办法跟孙芳芳讲出口。
林百万发病那日,侧半身都动不了了,在救护车上艰难拉着林朽的手,说,“等芳芳。”
他怕去医院这一遭,就见不到孙芳芳了。
林百万进手术室前,说了人生中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别惹你奶生气。”
这么多年,林百万一直是个和煦的脾气,孙芳芳怎么骂他都笑呵呵的,不生气也不反抗。
林朽挨骂时,顶嘴,林百万就在旁边看着,笑。有一次林朽闹脾气,几天没跟孙芳芳说话,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孙芳芳该卖菜回来的时间迟迟未归,林百万腿脚又不好,让林朽去找找,林朽不去,他沉迷于手上的悠悠球,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了林百万一巴掌。
他记恨了林百万很久,还有个专门的小本本,写着跟林百万绝交、老死不相往来这类的话。
他不敢想,林百万这个身体素质坚持多活了五年得是多大的意志力。
孙芳芳依旧在捡钱,林朽摔门出去了。
棺材还没加钉,但合的严实,白事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开,会冲撞了什么什么。林朽才不信那些,林百万也跟他讲过,牛鬼蛇神都是假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化作任何东西,他存在过的痕迹会随着时针转动一点点被抹去,他的样貌会在人的记忆中逐渐被忘却。
他死了,他永远成为被动的一个。
照片能留住的只有一刻,许多照片才有许多时刻。
在那个洗胶卷的年代,他就给孙芳芳拍过很多照片。
而自己只有棺材板上的那一张,还是从林朽小时候过年嚷着要拍的大合照上裁下来的。
林朽推开馆板,泪如雨下。他看到了棺材里僵直发黄发硬的躯体,也看到林百万到底都没能抚平的眉心,他一定很舍不得走。
一定。
眼泪无声地砸着,他一点点拆开助听器的包装,随手丢旁边,手捏着一只助听器问,“老头儿,我是谁?”
答了就给你戴。
没人答。
他只能自己答。“我是林朽。你孙子。”
助听器戴的艰难,肌肤已经没有柔软度了,硬往里塞。大小不太合适,他没办法再拿盒子里那几个大小不同的耳蜗依次给他试了,手也在发抖,助听器几次掉到林百万脖子旁,重新捡起来戴。
“老头儿,你能不能配合一点儿。”
“忘了你听不见了。”
“戴上就能听见了。”
强行塞进去的,扭扭歪歪的。自欺欺人也欺瞒不住了,林朽去抚摸他皱起的眉头,一遍遍,抚不平。
“老头儿。”
“我还没推你出去溜溜呢。”
“……”